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正是大历朝开朝以来的第二十七次秋闱乡试。
八月天的历城依旧喧嚣，未见萧瑟。行人，摊贩，学子，僧道，各色人等齐聚，形成一股鼎沸之势，将本渐气衰的大历朝烘托出一副盛世模样。即便是远处桥头散了一地凋香的桂树，也貌似有了三分生机，斜桠水面，谢落一簇白蕊，残瓣晕开护城河水面，打出个漂儿，款款而去。
青砖拱桥之上，站立着两个书生。
左首之人面色白净，眉清目秀，一身青衫微旧，却也洗的干净。右首之人穿着稍好，浓眉大眼，生的六分威武，远远看去却不像个读书人了，而更像一介武夫。
只听威武书生说道：“叶零，我们马不停蹄赶了一天路才到历城，现下不去找客栈投宿，却在这里发什么呆？”
那叫做叶零的书生本正看着水面沉思，被一语惊醒，微微颌首，说：“也是。这一日赶路赶得急，都不曾好好休息，便是连饭也没有吃好。走吧，石海，我看前面便有一家利来客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名字取得倒是一个好兆头！”
“只要能好好睡一觉，我管他兆头好不好呢……若不是为了陪你，我才不要来参加这该死的乡试。”石海嘟嘟囔囔着，背起行囊往前走去。
而叶零微微一笑，紧走几步跟上去，说：“你爹花费不少银子才为你捐来这一个秀才名分，便是指望你在乡试中拿个举人好光宗耀祖，若是被他知道你这样不争气，怕不打折你腿！”
“怕什么？这里隔着青汶镇近百里，他又听不到……我可不像你，有一个好学问的义父，从小便攒得一肚子的才气，我看这次你是十有八九要中举人了！”石海有点羡慕的看看叶扬。
“那也说不定，还不知道这次的主考官是谁，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呢。”
两个人说着，走进了利来客栈。
“老板，住店！”石海进门便嚷道。
“哎哟，客官您好。小店目前只有一间房了，不知二位可否凑合一下？”老板恭维的笑迎上来。
“无妨。”叶零看看客店布置，却也淡雅，正合心意。
“那好……二位客官请来！”
叶零二人正要举步前往，却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便见两个佛门弟子进来，开口便是：“施主，一间上房。”
“二位高僧，真不巧，最后一间房已经被这两位客官预定了，要不您去别家转转？”老板恭谨的说。
“别家？这乡试搞得全城客栈都人满为患，你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这间房，我们却是要定了！”高个和尚面色凶恶，哪里有一丝渡人救世的慈悲情怀了？
“这……”老板一时犹豫，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历重佛，庙宇修建之多，直追以前数朝修建总和。庙宇多，僧侣便也多，据户部最近的统计，僧侣人数已经占了全国总人口七分之一还多！
诸多和尚只管念佛，不事劳作，又不交课税，已经严重阻碍了民生发展。然而当朝皇帝向佛，虽然偶有大臣进谏，却均被驳回。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因了皇家这一层关系，庙宇与官府的联系便也紧密起来，和尚之地位超越秀才屡见不鲜。故此利来客栈老板这才左右为难。
终于，似是已经权衡了两边谁更重一些，对叶零二人无奈的说道：“二位客官，您看，小店小本生意，得罪不起这两个佛爷，您能不能……”
“什么？想让我们让房？告诉你，我们此次乡试完就是举人老爷！你更得罪不起！”石海立马怒声吼道。
“石海！”叶零一把拉住石海，静静道：“如此，也不便店主为难。我们让出便是。”
说完，拉着兀自喋喋不休的石海出门。
“哎，谢过这位公子！那个……城中客栈已满，两位却是要去何处？”老板不好意思的问道。
“你管我们！”石海满腔怒气没处发泄，冲老板冷声道。
“我是关心一下二位……公子若是实在找不到住处，东街泉巷之中倒有一处住所，只是……只是……”老板迟疑道。
“只是什么？”叶零问。
“只是传闻闹鬼……”
“鬼屋？亏你想得出！让我们去住鬼屋！滚！滚！”石海撸袖作势要打。
“我也是为你们好……不领情就算了，还要打人！不可理喻！”老板吓得躲闪进店内，不理会叶零二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好脾气？我们凭什么让给那两个秃驴？”石海不解的问。
“如今朝廷重佛，地方政府都因此对僧侣有顾忌，我们乡试在即，不方便惹事。他日若有机会在朝为官，定要上书皇上，惩治一下如此风气！修道而延误民生，还妄谈济世渡人，简直可笑！”叶零神色毅然，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
“走，就去东街！”
“你还真去那鬼屋？你疯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啊。”石海微微惊恐的说道。
叶零却一笑：“你心中不存鬼神之念，满腔正气，忠肝义胆，鬼神又怎么能伤害的了你？亏你还是读圣贤书之人，却也怕鬼。”
“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去。我宁愿去风尘场所，倒更自在。”石海说着，往前边一家名为“聚花楼”的妓院走去。任叶零怎生呼喊，却就是不回头，搂着两个姑娘笑哈哈进去了。
叶零无奈的叹口气，看天色已不早，只好独自一人往东街泉巷去了。
才进小巷，便觉阴风袭体，寒意暗生，极短窄的巷子里，就只有一处庭院，破败荒芜，杂草丛生，显然久未有人居住。
叶零推开院门，并未上锁，穿过及腰杂草丛走进内堂，只见家具已然腐旧不堪，无法再用，倒是侧室的一张床还可以睡人。
略微收拾一番，又去外面买来一盏青灯，点上，这才掏出书本默默温书。读到入心处，便取出纸笔边读边写。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已经完全拉下。一轮上弦月透过树梢照下来，白光隐隐，惨白渗人。
叶零看看窗外，自言自语道：“却也不早了，明日还要科考，趁早休息为好。”说着准备睡觉。
却突然听内堂之中传来悠悠哭声，如怨如诉，哭的人心中发毛。
“是谁？”叶零心中微惊，小心翼翼的问道。
然而不见回答，哭声却愈加响亮凄惨，在寂静的夜里缭绕，直透人心。
“何人哭泣？！”叶零加重语气，拿起青灯，忽然疾步走出。
呼，一阵阴风吹来，手中青灯陡灭，阴测测月光下，一个人影忽隐忽现，哭声，正是从那边传来。
“装神弄鬼！”叶零怒喝一声，向着人影走去，却见刷一下，人影消失。
叶零正惊异间，忽觉肩上一凉，似是有人在拍自己。回头去看，顿时魂出天外！
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双目呆滞，面上两行血泪殷殷，正空洞的看着自己。
“你……你……”叶零心中惊慌，却有平日里读的诗书垫底，鼓起勇气，挣脱女鬼手抓，跑回侧室。
取了包裹要走，却摸了一个空，再看，就见包裹拿在女鬼手中，女鬼呵呵笑着，忽然将头摘下！放在了包裹中。
而叶零勉强镇定心神，想走却又走不得，乡试文书在里面，没有便进不得历城贡院，也就无法考试。
“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我包裹！”叶零大声说道。
而女鬼此刻已然无头，听了叶零之话，干尸竟一步步走上来，而两只眼睛在包裹中散发着幽幽绿光，甚是骇人。
叶零不自觉的步步后退，女鬼却步步紧逼。终于，叶零退至墙脚，已然无路可退。
女鬼一双血肉模糊的爪子却一点点靠上来。
眼看就要碰到叶零面颊。
“呼！”，叶零陡然长吐一口气，胸中不知哪来勇气，大声呵斥道：“一只无名野鬼也敢来骚扰人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心中不畏惧于你，你却又能拿我如何？！既然自取灭亡，那也便成全你！看你敢碰我浩然之身！”
说完，叶零身上似是爆出一团无形光芒，啪一下，将女鬼震退数步。
而叶零则一步抢上，一把抓过包裹，右手伸手从桌上取过方才手书的圣人言论，啪啪啪，往女鬼头颅上抽去。
每抽一下，便有一蓬青光散出，及至十几下抽完，女鬼“啊”的惨叫一声，化为一阵青烟消失在月光下。
此时叶零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拿着一页纸，面上早无恐惧神色，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如一尊天神。
是夜，一晚无事。
第二日，叶零赶往贡院，进得里面，首场考的乃是时务。
便是考察学子对当今时事的看法。
叶零微一思索，便慨然落笔，写下题目。
“民生重于伪神！”
随后埋头疾书，直言僧侣庙宇之弊，呼吁当朝统治者重视民生。
通篇一气呵成，片刻挥就。便交卷而出。
第二日又考过经义，静待三日后放榜。
终于熬到了放榜之日，叶零踌躇满志去查看，然而整榜看完，却竟未能看见“叶零”二字，又读一遍，终于确认，确是落榜了！
呆呆站立半晌，不理一旁嘀咕的石海，独自一人背起包裹回青汶镇而去。
背影落寞，孤独萧索。
一腔抱负却是化作了泡影。
然而回到了青汶镇，细细将此事诉与了义父叶长公，却听叶长公哈哈一笑，道：“考场之上，抨击时政，你若是被录取那便奇怪了……我辈读书人但凭率性而为，你一篇文章写的酣畅淋漓，那也足够！正巧，我后日要去西北敦煌游历，你便一起跟我去，也当散心。”
叶零自十六岁起就屡次跟随叶长公去各地游历，大长见识，这次要去敦煌，又逢落榜不开心之时，自然正合心意，于是父子二人收拾行囊，准备去那西北敦煌。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