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鹿真人反咬了大将军一口后,不止是大将军乱了阵脚,还有一个人,也乱了。
筠公子已在桢府外傻傻守了三个小时,他现在已不能再借紫夫人之名找素月了,他如今想见素月简直是蜀道难。怎样才能和她见上一面?筠公子对素月的爱是接天莲叶下的脉脉流水,叶子出水高,遮住了,不见水的颜色,但而今他焦急的心把莲叶晒干烧尽了,方知道田田莲叶下藏着的竟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蕊珠常在桢府进进出出,比起见素月,见她可就易如反掌。筠公子截住了蕊珠,引她至一偏僻处。他的样子显得有点毛躁,不停地东张西望,大概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和一个水族女在一起。
“那个……”
“请等一下。”蕊珠随他一路走来,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要下定决心,她知道有些话今天若不讲,以后只怕就只能深埋心底了。她把眼一闭,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声音大得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仰慕您。”
“你?”
“请不要急着拒绝我,我知道姑娘家说这样的话不合适,但请不要因此认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您,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吧。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爱您,从未怀疑,请您也不要怀疑我对您的真心。我清楚您我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四周怪异的寂静让蕊珠不安地睁开眼睛,她的意中人早杳如黄鹤。
蕊珠哭了,屈辱的眼泪让她倍感自己身份的不堪,她恨死了筠公子,在心里不断否决对他的爱慕。她想,倘若今天自己拥有一个能和素月平起平坐的身份,那臭小子断然不会如此无礼地对待自己。孰不知在筠公子眼中,素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有对她,筠公子才不忍加上世俗的框架,不忍多加一句好歹,而对待一大部分的女子,筠公子则会肆无忌惮、毫不迟疑地践踏她们的尊严,何况蕊珠身上还披着水族的外套。
蕊珠也不乘轿,一路抽抽噎噎的步行回家,全然不顾路人的异样眼光。快到家了,对面迎来了个冤大头。
“你怎么哭了?”四皇子问。
“我哭不哭与你何干?”蕊珠像只盛怒的母老虎。
“对!与我无关,莫名其妙。”四皇子气得转身要走。
“现在连你也要来踩我一脚,是不是?”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四皇子也嚷了起来。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我就没有自尊吗?你知不知道,你们对我的鄙夷,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是把刀,把把插在我胸口!难道我的心不是肉长的吗?我就不会痛吗?我常常忍住眼泪,心却每每在淌血!心里不管有多委屈,却总还要勉强自己装得很大度,笑得很开心。我事事委曲求全,把自己的心都扭成畸形了!凭什么要我事事迎合你们?凭什么要我提供自己的尊严任你们践踏取乐?就因为我是个水族人?因为我祖宗十八代都是该死的水族人!”蕊珠抓狂了。
“对不起,我……我没……”
“你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告诉你,人和人之间根本不存在贵贱之别。等级无非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贵族为了标榜自己而强加给别人的脚镣!我也瞧不起你们!”
蕊珠发泄完,大义凛然地走了,留着四皇子在原地纳闷:合着我今天是吃饱了没事干,来找骂的。他本来是想去找曦和的,可也不知是怎么的,走着走着竟找到蕊珠这来了。而等他一回头,曦和倒主动寻了他来。
“我是哪里不好了?是哪里!好,就算我再怎么不堪,不也胜过那个狐狸精千万倍。有眼无珠的臭小子,臭小子……”
蕊珠说的话一直兜在四皇子的心头,粘得紧紧的,以致四皇子没办法集中精力听曦和诉苦,更没办法安慰她。
“你瞧瞧她那狐媚样!就知道在姑姑面前装巧卖乖,她安的是什么心,我可清楚得很。呸,真恶心!也不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算什么东西!父亲不过是个末路贵族,母亲的娘家背景更是令人难以启齿,除了满身的铜臭,她还有些什么!”
曦和那里字字句句是在骂素月,可这些辱骂却让四皇子想到蕊珠。
“她没你说的这么不堪。”
“没——有!我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她根本是卑贱鄙陋。谁不知道她是个世间罕见的怪胎,恬不知耻,毫无自知之明,一心想攀龙附凤,呸,做她的春秋大梦,姑姑老糊涂了,要这贱货做什么?”
四皇子痛苦地纠着眉,心在抽搐着,他现在丝毫不想理会曦和,只巴望着她赶紧滚,让自己静一静。
曦和看到四皇子痛苦的样子,以为他又是在因为自己而嫉妒三皇子,也便扬起旌旗凯旋而归了。
四皇子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一想起蕊珠便觉得心酸。四处闲逛又逛回了江府,离开接着逛,又逛到了之前和蕊珠到过的庙。真是缘分到了,你想躲也躲不开。庙里冷清清的,只剩蕊珠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
“我们倒是对善男信女。”四皇子撩起长袍,跪到了蕊珠身边。
“人的尽头是神的起头。”
“那你是在求神还你一个公义吗?”
“不是,我在求神赐我勇气和信心,让我在这没有公义的世道也能活下去。”蕊珠睁开了眼睛。
“活下去?我不懂,大富豪的千金小姐,侍婢成群,供你呼来喝去,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
“‘呼来喝去’,土豹子的耀武扬威。”蕊珠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接着说:“在我们的阶级里,你以为江府大小姐过的日子就很风光吗?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如野草一般的活着,我爹娘心里真正关心的人永远是素月。说来真是可悲,当你没有尊严的时候,首先踹你一脚的竟是你最亲的人。”
“珠儿,一个人有没有尊严,不是她的地位身份所决定的。”四皇子也站了起来。
“身处这样的人间,请你不要对我说一些连你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话。”蕊珠有点生气。
“当我的酒杯空了的时候,我就让它空着;但当它半满的时候,我却恨它半满。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过得这么痛苦,也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太多了。”四皇子若有所思地说。
“岩松,实话告诉你,我是个虚荣的女人。富贵富贵,命中注定我只能享富不能享贵,可我偏偏就是喜欢它,并且还一直认为自己生来理所应当就该拥有这些。命运不济,而我又好高骛远,所以我才会活得这么矛盾。”
“作为一个女人,你大可像你姑姑一样,嫁一个木族的公子,不就可以富贵双收。”
可我爱的是个金族的贵公子,蕊珠苦笑着摇头。
“看来你有你的难言之隐。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喂,别拉拉扯扯,到底是要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四皇子不容分说的拉住蕊珠的手。
两人驱车到京都东南郊外,登上高处,京华烟云尽收眼底,却又觉得自己远离了尘嚣。
“我每每情绪不佳,难以排遣时,只消在这站上一会,心就能海阔天空。”
“宠辱不惊,看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云卷云舒。说的也是这种平静吧。”
“你知道这些话?”四皇子显得有点吃惊。
“少瞧不起人了,我妹妹可是大才女,我多少也受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失敬失敬。”四皇子拱手施礼。
“客气客气。”
言毕,两人神经质的大笑起来。
“我是小儿子,以前哥哥们都很疼我的。”四皇子躺在了草地上。
蕊珠挨着四皇子坐着,她觉得四皇子好像有满腔心事要倾诉,只要自己应和几声,他就会全盘托出。
“是因为曦和吗?”对男欢女爱这种事,年轻的小姐最富洞察力了,蕊珠不难发觉四皇子对曦和的感情。
四皇子闭着眼沉默了一会,方开口道:“从前有个王,他所深爱的妻子死了,他决定为他的妻子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华陵。他为这座陵墓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然而当陵墓竣工时,他看到正中放着的妻子的棺木,却说:‘这东西放在这儿多不协调,把它搬走!’你说追根究底他爱的是陵墓还是妻子?人们只顾着朝前走,朝终点看,却往往忽略了他们身后的出发点。我因为……因为曦和嫉妒三皇兄,所以事事争强好胜,现在回头才发现,自己只顾着争,却忘了自己到底是在争什么,为什么而争了。我也成了那个王。”
“但你的豪华陵似乎并未给你带来快乐。”
“谁会喜欢陵墓?外表装饰华丽,里面却堆满了死人骨头,就像这个该死的世界!”四皇子大声咒骂。
“原来你这么愤世嫉俗。”蕊珠小心翼翼地说,表情有点尴尬。
“我不是在对你生气,你无须这样。”
“知道吗?今天的你跟往常的一点也不像,不过我觉得这样的你更真实。”
“你不也一样,我们都是戴着面具在过日子。平日里太压抑,今天大决堤了。”
“是吗?那么我们今天岂不是将自己暴露过多了,你该不会想杀我灭口吧。”蕊珠开起了玩笑。
四皇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蕊珠扑倒,身子像石板一样压着她,有力的手指搬着蕊珠的下巴。蕊珠动弹不得,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惊恐地看着四皇子,她突然意识到了以往被自己忽略了的一点:他也是个男人。
四皇子的本意只是想吓一吓蕊珠,谁知道这样的恶作剧竟会一发不可收拾。蕊珠颤颤巍巍的唇像是朵在风中摇曳的红花,四皇子想都没想就把唇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