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看见她哭。上一次是在未名山上,她带着满脸的迷茫流着似乎不属于她的泪。而今,她脸上的那一弯晶亮,是属于她的,真真切切,像一道伤疤横在她白皙的脸颊。
楚骁忽然想起今晨刚醒的时候,无意间触到他枕边的一片潮湿,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
他不知道到底要流多少的泪,才能湿透了那样一大块的地方。直至天明,也依然没有干透。他也不知道,这个总是看起来笑得比阳光还要温暖灿烂的女子,到底在黑夜里哭过多少次。他只看见了她波光粼粼的含笑双眸。
是怎样的过去,只是那么被人轻轻触及,就痛得流出眼泪。
苑阳看着面前因为泪水而迅速淡开的字迹,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溢出,一滴一滴,饱满得像珍珠一样闪闪发亮的泪珠砸在宣纸上。
也许她表现出来的不是,但她从来讨厌在别人面前流泪。将那张模糊的宣纸揉了随手一丢,她不在意楚骁到底是什么眼光在看着她。悲伤中的人从来只能感受到她自己。苑阳蓦地站起来,木椅因此发出“吱嘎”一声。绕过这张书桌就往外走,不发一言。
如果她多注意一点,就会听到随着她站起来的那声响,紧接着站起来的是楚骁。
就在苑阳后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然后便是感觉到手臂被向着相反的方向一扯。苑阳被迫迈回来。长发由于脚步突然的停下而在空中有一刻的滞留,像是不知道何去何从。棕色的门槛将她和外面隔开。
回眸凝望着楚骁的,是一双雾气朦胧的眼。不知怎么的,让楚骁想起昨夜里,他曾经握在手中的那块冰冷的玉。
像是被当头泼了冷水,楚骁原本想要将这个单薄的女子拥入怀里的手臂,就那么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来。
苑阳的手腕很细,抓在手里甚至让人感觉稍微一用力就会将她折断了。
他松开手,不自然地后退一步。眼睛看着右下方被温暖阳光照亮的方砖。呼吸。
“你很奇怪呢,苑阳。”脸上的笑脸苑阳很熟悉,是那种极力要掩饰自己却反而表现得更加明显的笑。
楚骁要掩饰什么?他也会有……慌乱的时候?
苑阳不说话,只是那么沉默地看着楚骁,眼睛一眨不眨地。眸中的雾气渐渐褪去,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清亮透彻。
楚骁叹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正要坐下,却听得苑阳说:“你就不奇怪么。”
异乎寻常地,声音飘渺,带着些许刚哭过特有的沙哑,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而苑阳的音色一贯清晰圆润。
楚骁抬头,苑阳脸上一片沉寂。一瞬间他甚至都要以为她已然知晓一切。然而他还是捕捉到了苑阳眼底那一抹迷茫并随之暂时性地安下心来。
有意思。
楚骁眼眸中的颜色渐渐深沉,微微皱起的眉头暗示着他在思考什么。然而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立在门前的苑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似乎总能被她一个表情牵动,她笑,他则也勾起嘴角,她流泪,他则慌乱无措,甚至忘了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连触碰她,楚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转而握成拳——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只能迫使自己放开她。
苑阳再回来的时候,双手端着一碟点心。莹白如雪的方块状,近看原来是一块块如发丝般细丝缠绕成的。精致之极。苑阳将点心放在楚骁左手前方,到自己的那张桌前继续抄写。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恬静,丝毫没有哭过的痕迹,嘴角甚至还噙着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
楚骁,自打他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一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苑阳抄写前惯于先看一遍。记住多少便写下来多少。不认识的字就翻墨台边上那本厚厚的词典再照着上面写下来。这样又一个字被记下来了。而写下来的字,她就不会忘记。好友林夕曾经惊叹过她的语言天赋,说她应该去学古汉语文学,见识见识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字体。——而如今她最然不是考古学家,也算是见识到了。
指尖一行一行像是扫描一样划过那些排列整齐的藤蔓字(一目十行是用在看小说或报纸上的,学习的时候苑阳习惯于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更何况就算是认识这些字,将它们的排列垒砌看懂成有意义的无章也不是马上就能办到的事,她需要大量地练习。而这本《秦史》无疑是最好的工具)。
在书房这样久,苑阳曾在书架上试图找到能确定这个时代在什么时间的书籍。然而除了那一本《山海经》,一本她的知识范围以内的书都没有看见,更别提她从来也没读过《山海经》,所以没有办法确定这一本到底是不是那一本。
莫不是史前文明?
最终绝望的苑阳只能这么悻然想到。
“又月余,睿帝反,愈骁勇寡语。”苑阳喃喃念着。这一段记录的是开国皇帝景瑞受伤,失踪了一个多月后返回,变得更加少语。而中间这一个多月却是空白,没有任何记录。苑阳顿了顿,想起楚骁曾经跟她说的,那个关于未名山的传说。就算传说有些夸大,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事实。景瑞是先帝二子,其兄景涟虽比他年长,然论谋略,论武艺皆不及景瑞。时战事渐息,眼看着就要拿到最后的胜利。景涟担心景瑞功高夺权,而景瑞恰又在最后一战的时刻受伤失踪。虽然史书上不曾明说,然而景涟在景瑞伤后便被先帝调至后方也能一定程度上说明景瑞的伤与他不无关系。而敌方得知景瑞失踪,更是趁机反扑。战线再次拉长。直至景瑞返回前,先帝连连丢了数座城池。可见景瑞不愧是秦军中无可替代的优秀将领。
“少将子渊献良策,躬焚其粮仓。瑞……悦,展颜拥之。”
看到这里苑阳皱眉,指尖停在这个“悦”字下面。
这一段看起来记录的应该是战事的最后几场。前朝残余似是知道不低,故背水一战。甚是辛苦。而前几行写的还是景瑞怒形于色,本就冷漠的他那个时候应该很可怕。而期间隔了不过短短数行,又出现“悦”?这是史书里第一次出现景瑞高兴的描写。像是那一刻的“悦”的确惊讶了所有人才会将它记下来。
这个“少将子渊”是谁?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苑阳往前翻几页,也不见这个人。这个名字……居然是凭空冒出来的??他的出现能让一向冷漠的景瑞“悦”并且“展颜拥之”?
实在是太奇怪了。
苑阳抬头张了张嘴,想要问楚骁。然而转念一想,又接着往下看秦史。——还是等自己看完吧,他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史书里记载的。
一定有看漏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什么原因,苑阳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关于“少将子渊”的线索,另一方面,苑阳对这个景瑞也有莫名其妙的好感。她往前翻几页,逐字地找,希望看到关于“子渊”的几句话——他怎么能是突然出现却又让景瑞那么高兴的呢?
“子渊……子渊……子渊……”她一边默默念着,一边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字,指尖不断向下滑,“子渊……子渊……子——”
等一下!
苑阳眼前一亮,惊讶地顿在那里。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子渊……”苑阳眯起眼,皱眉,嘴巴嘟起来努力回忆,“子渊……”
突然眼睛睁大,睫毛上扬。双唇也因为突然想起来什么而发出无声地“啊——”。
“子渊……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