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岑县沙枣村。
“你快给我看看这个腰是怎么了，这几天疼得可厉害了！”一个老者弯着腰，低着身体，用手慢慢卷起外衣，露出后背。
“你呀，这是老风湿病了，难治咯！”一个中年男子缓缓抬起头，眉眼笑了起来，只是脸上所有的肉都挤在了一块，让人看着心里生寒，“身体转过去，我给你好好推一下。”
他挽起袖子，从一旁的小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点绿色的药油，双手轻轻地搓了搓，然后抹在老者的腰上，右手用力，左手扶着，照着顺时针方向推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李叔？”约摸推了个十多分钟，中年男子才收了手，他一边用毛巾擦干净手，一边看着老者。
李叔点点头，笑道：“还是你陈行厉害，我都看了几家医院了，天天吃药打针都没用，一到了你手里，嘿，就三两下，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呀，平时要多出去锻炼一下，不要老窝在家里。对了，”陈行翻了翻箱子，找出一包药材，“喏，这些拿回去煎，一共三副，每副吃两天，早晚各一剂，文火煎服。”
“谢了，这药钱？”李叔弄好衣裳，接过药，面有难色，“我身上可是分文未带呀。”
“没事，我会找李勋要的，我待会儿要去彭城县一趟，买些药材，顺便去一趟信用社，有什么话要我给你捎带过去。”陈行干净利落地收拾好药箱，他抬起头，看着李叔，正等着他回话。
李叔憨厚地摸摸头，想了想，“还是老话，叫他经常回家，他妈最近可想他了。”
“行。那我先走了！”陈行挎好药箱，对着李叔挥了挥手，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
“早去早回啊！”看着陈行远去的背影，李叔心里颇有感触，这个陈行，可是个好大夫，每天走乡串邻的，虽然是个没证的铃医，却也治好了不少人，就可惜长得难看了点，还好李勋已经有了对象了，只是都好几年了，怎么还不把这个婚给结了。
想罢，李叔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儿子来，他嘘了口气，悠悠地走到院子里，踌躇了半天，最后决定听从陈行的意见，多出去走走。
陈行挎着药箱，脚不停地赶着路，乡下的路蜿蜒曲折，虽然不太好走，可他也不着急，沙枣村离彭城县很近，就两个多小时的光景，他就看到了彭城县的地标性建筑，位于大广场的十层楼高的物资大厦。
彭城县的大广场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多，驻足休息的人也多，还有那些怎么也赶不走的流浪儿，他们三五成群地结成一伙，拦截着过路的行人，强行地乞讨，面对这些来自邻县、外省的孩子，政府曾经组织过一个流浪儿童收留站，希望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家乡，可惜大多是没有父母的孤儿，送走又跑回来，收留在儿童站里，又偷偷地跑了出来。
一个小角落里，一名看起来才八岁的小女孩正盯着过往的人群，她穿得破破烂烂，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手里还拿着一只乞讨的小碗，可是她的眼睛却散发出一种清澈的光芒。和别的流浪儿一样，看见广场上走来一个人，她就跟着大家一起围上去。
陈行看着广场上这一堆小家伙，微微地皱了皱眉，虽然不是很讨厌，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决定从旧砖厂绕着走。
和往常一样，除了一顿痛骂和那些嫌弃厌恶的目光，小女孩什么也没讨到，看着手里的空碗，摸摸干瘪的肚子，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回到旧砖厂里待着。
“你怎么什么也没讨到，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突如其来的声音，尖锐地划过空旷的旧砖厂，一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冲了上来，“啪”一个巴掌打在小女孩的脸上，很快，小女孩的左脸上出现了五根红红的手指印。
“苦菜，不要打她了，这个丫头，再打也都是那样。”一个有点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里冒了出来，话语中夹杂着一些颤抖。
“夏草姐，这个丫头不打不长记性，饿死她没关系，饿到你就不好了。”原来留着娃娃头的女孩叫做苦菜。
“我头很疼，苦菜，你过来一下，好像老毛病又犯了。”夏草的声音显得愈发的微弱起来。
苦菜闻声，立刻朝夏草跑了过去。
夏草是一个十七岁大的女生，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以后，就整天在大街上混，后来认了十一岁的苦菜做小妹，然后又逮住小女孩让她每天去街上乞讨，讨来的钱和食物就被她们瓜分掉。夏草的头疼病是个老毛病，每次都会痛地死去活来，好了之后，就会把气全撒在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畏缩在一边，捂着被打的左脸，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苦菜像往常一样，用腿摁住夏草，然后抱住她的脑袋，希望她能好过一点。
可夏草的头越来越疼，凄厉的叫声在空荡的旧砖厂里回响，小女孩捂住耳朵，看着夏草痛苦的表情，也不忍心再看下去。最近，夏草的头疼症状越来越频繁了，一天要发作好几次，一想到夏草清醒之后对她拳打脚踢，把不满和痛苦都发泄在她的身上，小女孩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头靠在双腿上。
打老远处，陈行就听到了来自旧砖厂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到里面瞧个究竟。
一进入旧砖厂，就看见一个娃娃头女生死命地抱着另一个正在不断挣扎的女孩。“抓紧她，不要让她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出来。”陈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苦菜和夏草的面前，他一面迅速地从药箱中拿出银针，一面用自己腿部的力量压住夏草，可惜夏草反抗的力气太大，陈行根本无法施针，他瞟到蹲在一旁的小女孩，大声吩咐道：“麻烦你快过来帮我摁住她的手。”
小女孩看着陈行的眼睛愣住了，虽然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长得很恐怖，可是让她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把她带走。
“你聋了，再不过来，我待会儿扒了你的皮。”苦菜的声音骤然响起，小女孩赶快起身走了过来。
在两人摁住夏草之后，陈行飞快地拿起手中的银针，迅速地刺入夏草头部的穴位，几分钟之后，她逐渐安静下来，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陈行吁了口气，慢慢地抽出银针，放入布袋中，再收放进衣服口袋中，这是一种急发性的头疼症，可能小时候脑部受到一些大的震荡，好了之后时不时出现头疼的症状，家长没在意，以致延误了治疗，拖到今天，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到下午还得再发作一趟，不过，他这个好人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你能把我一起带走吗？”小女孩拽住了陈行的衣服。
看着小女孩满怀期盼的眼睛，陈行苦笑了一下，他摇摇头，有些不忍心地拂去小女孩的手，提起脚边的药箱，向厂房外走去。
看着陈行的背影，小女孩嘴角微微翘起，她的右手偷偷藏进了裤兜，一个素青色料子的布袋正握在她的手中，转过头，在苦菜的喋喋不休地谩骂中，她帮着苦菜一块照顾还未清醒的夏草。
生活如阳光的向背，有蓬勃朝气的一面，也有它永远照射不到的阴暗之处，而某些人，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始终都活在这黑的一面。曾经的陈行也生活在这黑的一面，好不容易逃离，但他也总在担心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会连累到和自己关系亲密的人，所以他尽量减少和别人的接触，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他生活的原则，现在乡下的日子就像明媚的阳光，虽然琐碎了点，但让他觉得舒坦，乡里乡亲的关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尽管在沙枣村生活了将近九年，但作为外乡人，陈行还是不能完全融入进去，这也是他所要的效果。
思量着，想着刚才在旧砖厂中的突发事件，也算他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一个小插曲，只是，那个小女孩的眼神，他觉着怪可怜的，只是真的不能带在身边。
“陈大夫，这是你要的药材。”田小师傅拖了一个袋子从内堂里走了出来，“上好的三七和党参，您点点。”
“是啦，田小师傅最叫人放心了，也没什么好点的。”陈行笑了笑，递出一沓钞票，“货我不清了，这钱您可看好咧！”
田小师傅笑眯眯地接过钱，“陈大夫果然是个爽快人，下次有上好的药材我都多给您留点。”
“谢了！”陈行把袋子往肩上一扛，转身走出药材市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往兜里一摸，脸色一变，装着银针的布袋不见了，小女孩的脸立刻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田小师傅，我的药材先搁你这儿，待会儿再过来拿。”
“好咧。”田小师傅刚从屋里走出来，就只看见匆匆朝广场走去的陈行的背影，“这陈大夫，还真是放心，不怕我把他上好的药材给换掉。”
旧砖厂很安静，没有他所预料的凄惨的叫声，陈行颇有点奇怪，算算时间，该是那个女孩头疼病发作的时候了，他屏住呼吸，收起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你确定行吗？”苦菜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小女孩，没想到夏草的头疼症黄昏的时候又发作了，在找不到刚才的那个医生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点点头，“你摁住她，我施针了。”虽然夏草已经痛晕了过去，不过还是怕夏草突然醒来影响下针的手法，她的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但为了往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她豁出去了。
陈行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正好看见那个小女孩拿着他的银针，对着夏草施针。
看着小女孩施针的手法，陈行越发地惊奇起来，五个穴位，风府、百会、前顶、上星和神庭，她一个都没错，虽然她有点紧张，手还微微发着抖，可刺入的深度，分寸把握得挺好的，她看起来只有八岁，就只看他施了一遍针，居然全都记住了，而且每个穴位的位置和下针的手法都记得一丝不差。
施好针之后，小女孩和苦菜屏住呼吸，等待了几分钟，夏草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她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小女孩和苦菜。
小女孩随即拔去夏草头上的针，在拔到百会穴的银针时，她的手停了下来。
夏草感到微微刺痛，瞪大眼睛看着小女孩。
“你怎么不把它拔下来，你没看夏草姐难受着呢！”苦菜看着小女孩奇怪的举动，忍不住呵斥起来。
“我，我，”小女孩舌头有点打结，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你们以后不准欺负我，不准对我拳打脚踢！”
“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苦菜一看小女孩向她提要求，立刻火大起来。
小女孩微微一使力，银针又下去了几分，夏草疼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看见没，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我就一针下去，让她死在你面前。”
“停，停手，”苦菜可吓了一跳，“有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出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小女孩语气很坚决。
在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陈行从后面站了出来。
“把她头上的银针拔掉。”他的话像带有威慑力，小女孩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把银针给拔了出来。
见小女孩把银针给拔了出来，苦菜趁势举起手，一个巴掌就想甩在小女孩的脸上。
她闭上眼，等了许久，也没见苦菜的手落下来，睁开眼一看，陈行制止了苦菜，然后从她的手上拿走了那个装着银针的素青色布袋，回转身向外走去。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泪珠大滴大滴的从眼眶中掉了出来。
“还不走！”陈行的声音远远传来，冷冷的，却让小女孩破涕而笑，她擦了一把眼泪，大步地追了上去，右手紧紧地拽着陈行的衣角。
苦菜和夏草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这一大一小慢慢地离去。
小女孩瑟瑟缩缩地跟在陈行的后面，陈行走一步，她就走一步。
突然，陈行停了下来，小女孩也跟着嘎然止步。
他转过身，眼睛盯着小女孩，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小女孩也盯着他，眼神一点回避都没有。
“你以前学过针灸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道：“刚才我是在针灸吗？”
陈行惊于小女孩的聪慧，“对，那就是针灸。你认识那些穴位？”
“穴位？”小女孩想了想，“就是那些小点？我照着你的样子做的。”
“小点？”陈行笑了起来，“你看我做了一遍就全会了？”
“嗯。”小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想跟我学吗？”
小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揪着衣角。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她们都管我叫丫头。”
“好吧，让我想想。”陈行思考了一会儿，指着自己拧结在一起的脸，突然对着小女孩龇起牙咧起嘴，“对了，你为什么不怕我。”
小女孩掀起垂在眼帘的头发，她的左脸侧有星星点点的伤痕，“我也很丑，以前被玻璃给扎的，好了之后，疤痕就留下了。”
陈行笑了起来，一个灵光闪过，“以后，你就叫做紫堇吧。走吧，陈紫堇。”
“紫堇是什么？”小女孩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不解地看着陈行。
“紫堇，它是一种草，又称为红芹，长在水边。它的叶，有三寸多长，叶上有黄色斑点，其味道苦涩。它的根嚼起来有极浓的酸、苦、涩味。”
“我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