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入檀州
翌日,薄日初升。
换上崭新甲胄的西关诸人,倒显得人模人样起来,让人耳目一新。真可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高适本想申领一副普通的锁子甲,可是军官硬是给他一套明光铠,说是左相交代的。这让高适感动不已。想不到左相日理万机,这等琐碎事情也要关照。
彼时,高唐的制甲技术到达巅峰,遥遥领先于大陆其余四国。高唐十三大甲:一曰明光甲、二曰光要甲、三曰细鳞甲、四曰文山甲、五曰乌鎚甲、六曰白布甲、七曰皂绢甲、八曰布背甲、九曰步兵甲、十曰皮甲、十一曰木甲、十二曰锁子甲、十有三曰马甲。明光铠是高唐十三大盔甲中最好的战甲。
明光铠共有五种造型。
高适的这件明光铠,头盔左右护耳外沿向上翻卷,身甲向上伸出护颈。披膊呈龙首状。胸甲从中分成左右两部分,上面有凸起的圆形花饰,在上缘用带向后与背甲扣联。自颌下纵束甲带到胸甲处经一圆环与横带相交,腰带上半露出圆形的护腹,腹甲绘成山纹状,腰带下左右各垂一片膝裙,小腿缚扎吊腿。应该是武圣帝时期的造型。
队伍刚刚集结完毕,李绩、刘希夷、韩愈一行便到达校场,带了两辆装满箱子的马车。
议和就议和,轻车快马岂不方便,为何还要带这些零零碎碎,徒曾负担。
不过转念一想,高适又暗骂自己糊涂。黑金政治源远流长,要想议和成功,这宋国上上下下关系,不打通,如何能行。
李绩斟满一碗酒,道:“尔等南行,千山万水,李绩政务缠身,憾不能同行,今日只能用区区薄酒一碗,与众将士共饮。愿尔等旗开得胜,扬我大唐国威。”
“谢左相赐酒!”
众人轰然应诺,满饮碗中烈酒,将空碗投掷于地以示决心,翻身上马。
然而队伍刚刚开拔,突然来了一批年轻的士子,校场门口的卫士拦不拦,说是韩愈送行,这让高适有点摸不着头脑,议和这等军国大事,左相授意秘密从事,帝都士子来来捣什么乱。
刘希夷见高适一脸茫然,贴了上来,笑着解释道:“朝廷无似事,高将军稍安勿躁,且让他们师徒作一回依依惜别吧。呵呵,韩大人任职四门博士之时,曾是帝都“太学院”的客座教师,虽然只是而立之年,却桃李满天下,在士林享有很高威望。自睿文八年,与翰林学士柳子厚一同倡导“古文运动”之后,更隐隐有高唐文坛领军人物的趋势。”
高适恍然大悟。倒看不出这样朴实的汉子,原竟是这等文坛风liu人物。
抬头望去,这挤满校场的士子竟有百人之多,看来刘希夷的桃柳满天下之说,并不是夸张之辞。不过,令高适感到奇怪的是,这众多年轻士子的领头人,年龄与韩愈不相上下的中年人。
这人虽是一身粗布衣衫,却让人一见难忘。那是一种恬淡无为,清净高远的感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竟堪比朗朗青天。
“延之先生,此人是谁?”高适忍不住问道。
刘希夷笑着介绍:“高将军倒是眼里不凡。此人乃弘文馆校书郎,李翱,李习之,‘韩门第子’之首。虽说挂名退之弟子,其实亦师亦友。本为庐州太守,睿文十年,因主张废除私田,恢复上古公田制,引起朝野一片震动,而被调入弘文馆校书郎。不过,相比黯淡的仕途,他的《问道诗》,倒是名闻帝都,成为经典。”
弘文馆是高唐王室的珍藏典籍的地方,据说聚书二十馀万卷,位列五国第一。校书郎是馆内校理典籍,刊正错谬的小官。
刘希夷低声念了起来:“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云在青霄水在瓶,颇有禅味。高适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水在瓶中,亦如云在天中,物性无别,万法归一。也许,李翱的所谓“道”就是自己的心。认清本心,那么云之潇洒,水之恬静,也能相通。在天上就做潇洒的云,在瓶中就做恬静的水。所以,虽然仕途不顺,屈居小小校书郎,他李翱照样也能获得潇洒自如,甘之如饴。
“可是,我的本心是什么?”高适抬头看了看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折冲营大旗:“是披坚执锐,报效国家?还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有机会定要和这位弘文馆校书郎李翱,结识一下,问一问‘道’到底是什么?”高适心中暗暗道。
……
由于都是骑兵。
队伍行进的速度极快,一个早上便出了帝都以及它所辖的周边八县,直抵沧州地界。
沧州的太守孟云卿似乎提前得到了消息,早早在驿站恭候。他本打算请韩愈进太守府的小憩,但韩愈说,时态紧急,宜早不宜迟。队伍拿了通行文书,在驿站略做休息,带足水粮,便又快马那南下。
过了沧州地界,便是檀州。帝国方圆数千里,君临中陆十九州。沧州、檀州、汝州、定州、洛府、晋府、亳州、濮州、嵊州为中部九州,是帝国根基所在。
檀州身靠中陆三大山之一“长右山”,背临天堑“檀渊”,地势险要,号称幅员千里,人口八百万,是帝国最大的州府之一。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于是檀州向来有“群山连绵不绝,民风彪悍好斗”之称。帝国百姓谈起檀州,每每戏言“不是兵痞,就是强盗”,说的是檀州百姓十之二三入伍参军,十之五六占山为盗,打家劫舍,至于良民,屈指可数。
“大人,前面便是檀州地界,看这情形,天黑之前是不能到达驿站了。我等是趁夜赶路,还是就地扎营。”高适看了看天色,向韩愈请令。
在他们面前是绵延数千里的长右山。高适17岁葬母远游,也曾来过檀州。长右山的险绝,他是知道的。在连绵群山中,白天赶路都要分外小心,更别提摸黑而行了。不过韩愈没有明令,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韩愈看了看天。此时,太阳在山的那头,已经摇摇欲坠,想来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下来了。
“整队进山,再赶一个时辰的路。我们在山中扎营。”韩愈道。西线战争一触即发,南面宋国意向未知。他不是不知山路艰险,但自己临危受此大任,岂能不心急如焚。
高适面有难色,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大人,山中扎营,安危难测。末将听闻,檀州四大寇聚众数千,皆置身此山之中。倘若他们称夜来袭,我等骑兵威力实不足发挥十之一二。所以,末将请大人莫要以身犯险。”
和谈是韩愈的事情,但保护国使的安危,可是扛在他高适的肩膀上。当年游历檀州,四寇的恶名,他也多有耳闻。只是那时孤身只人,穷困潦倒,四寇自然提不起兴趣来光顾。
声音刚刚落地,身边便传来揶揄的声音。
是李群玉。
高适早知他迟早会来找麻烦,可没想到会选择这时发难。
李群玉讥讽道:“高将军,你莫不是怕了吧。区区草寇,倘若有胆来袭,我等还不是眨眼之间,斩于马下。”
高适转身回望,见李群玉身边的几个百夫长,也频频点头。就连韩擒虎似乎对高适的想法不以为然——想当初西关军纵横陇州,面对秦国三十万铁骑,尚且面无惧色,难道还怕山中区区数千草寇吗?
折冲营五百人,五个营,下设百夫长五人。除了韩擒虎统领第一营西关军残部之外,其余四营皆是从羽林卫中抽调。二营百夫长李群玉,二十岁,是礼部尚书李嘉祐的独子,这是刘希夷在出发前暗中透露给高适的。三营百夫长武元衡,二十一岁,四营百夫长段弘古,二十二岁,五营百夫长陆畅,二十四岁,也都是出自将门官宦世家的公子哥儿。他们历来看不起“西关军”这等由平民、贱民组成的军队。是以,当日校场中,才会一心想要给高适一个下马威。现在,四人中隐隐以李群玉为首,结成了一条阵线。
高适面无表情,转过头来。虽说左相有“三杀”的军令在前,但眼下是内部讨论,自己岂能事事以此要挟?这样做,毫无疑问将加速队伍分崩离析。这不是为将之道。
见韩愈依旧低头沉思,显然还在权衡其中厉害。
高适只得又道:“还请大人三思决断。”
韩愈抬头看了看僵在一起众人,笑道:“高将军所虑者不无道理,李将军也言之成理,但我等帝国精锐,岂能因区区山贼草寇而怯步不前。倘若他们敢来,高将军你们尽管将之杀尽,为帝国除去一恶,不必在意韩愈。韩愈虽一介布衣书生,但想摘我脑袋,却也不易。”说着竟率先扬鞭拍马而去。
高适见韩愈坚持如此,只得下令整军如山。
“一营百夫长韩擒虎率部开路,五营百夫长率部断后,二三四营居中保护保护大人。进山!”
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右山。
山风拂面,清爽异常。
可高适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这是直觉。自从17岁“弱水之刀”小成以来。对于危险,他总有莫名其妙的直觉。秦军攻入西关的那夜,他也有这种感觉。
今夜,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