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四大寇
檀州未雪。
尽管帝都与沧州地界在纷纷扬扬的第一场雪中,迎来冬天,可五百里之外的檀州依旧沉浸在深秋里。
秋日的斜阳总是去那么快。
一片漆黑中,马蹄踢落了山道上的碎石,滑落山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想一想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李群玉等人,肠子都悔青了。心中暗骂自己不该逞能,自找罪受。可心中越怕,就不敢抬不起脚步,恨不能求韩愈立即下令安营扎寨。
夜色忽听高适的声音传来:“韩将军,惫夜行军,不如同歌一首,以壮军色,如何?”
韩擒虎哈哈笑道:“高将军,老韩早有此意,你不下令,俺也要忍不住唱出来,这鸟山道,忒是吓人了……儿郎们,给我唱起来……”
李群玉闻声,心道:“原来害怕也不止我一人。”心中顿时好受了不少。
这时,只听西关军众人放声高歌了起来: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
滚滚尘土,悠悠我穴。
朗朗乾坤,男儿热血。
浩浩苍穹,佑我高唐……”
上百同时而歌,极是雄壮,声音刺破夜空,在山中徘徊不去,惊得山中倦鸟四处惊飞。听着歌声,李群玉也感觉周身一阵热血沸腾,心中怯意去了不少,胆气壮了起来,脚下有力的多。也知道谁作的词,竟这等豪迈。
这时,忽听韩愈向高适问道:“高将军,这是什么歌?”
高适笑道:“大人,这是西关军的军歌《军中歌》,武将军作的。”
韩愈点了点头,道:“原是子行作的,当真是男儿之歌,壮志凌云,慷慨豪迈。”
山路越走越险,行军速度越来越慢。韩愈只得下令就地安营扎寨,等天亮后再出发。
高适挑了块可攻可守的山地,下令埋锅造饭。
众人饱食一顿,也不扯闲话,尽皆入营休息。这一整日马不停蹄地疾行快五百里,就是铁打汉子,也是身心俱疲。
高适安排韩擒虎一营轮流守夜,便亲自到各营巡视起来。说实话,让羽林卫守夜护营,他不放心,是以才会安排自己西关军来执行任务。这号称“天子之师”的天之骄子,外表光鲜亮丽,可如论真枪真刀,高适保证他们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西关残军对手。
秋日的月牙晃晃悠悠地升上中空。
各营竟皆熄火安睡,只有韩愈的帐篷还泄露一线光亮,显然还没有安睡。
不知这位士林领袖、文坛巨子,能否受得了这样马不停蹄地快速行军。
高适来到帐篷外,想了想,揭幕而入。
没想到扑鼻而来却浓重的药味,却见韩愈穿着一条大裤衩,正小心翼翼地给脚上药。那笨手笨脚的滑稽样子,高适心中不禁好笑。没想到这位士林领袖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
高适打了声招呼:“大人,还没休息啊。”
韩愈发现有人进来,抬起来:“是高将军啊,请坐,请坐,哈哈……”但发现帐篷除了一张草席,哪里有空地让高适坐,不由笑了起来。
高适道:“大人,您的脚受伤了?”
彼时摸黑上山,众人不敢大意骑马代步,只能牵马步行,韩愈坚持于众人同一待遇,想来他脚掌就是那时候磨破的。
韩愈笑道:“我天生扁平足,一长途跋涉,脚掌总要起泡出血,真个是娇气病,不过已经习惯了。改是改不了。”
所谓的“扁平足”是指足纵弓降低或消失,站立时足弓塌陷,足内缘接近地面。这种脚,脚底内侧位置很容易磨损,步行耐力也较一般来人的差,极其不利于行军。高唐国募兵有“五不要”,扁平足就是其中之一。
见韩愈小心翼翼地擦着破口,碰到患处,时不时还咬牙切齿,嘶嘶作声,高适忍不住道:“大人,还是让末将帮您擦擦吧。”
韩愈笑道:“难道将军就不怕我脚臭吗?”
高适笑了笑,拿过药水。脚臭算得了什么,在军中为患者割烂肉,为死者背腐尸,自己都曾干过,与那相比,脚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明日末将还是大人准备一辆马车吧。”高适小心翼翼地韩愈上药。其实韩愈并没有脚气病,脚臭云云不过是玩笑话。
“也好。不过,我受伤的事情千万不要外传,不然将士们还以为朝廷派了个软脚虾大臣,出使宋国,未免笑话。”
见韩愈说的有趣,高适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一笑,二人关系倒拉近了不少。高适心想,虽然韩愈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古井不波,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私底下还是挺好相处。
这时,又听韩愈道:“将军,你不会怪韩愈自作主张让队伍乘夜赶路吧。”
高适楞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末将哪里会。大人心系帝国和谈大事,急着赶路,不肯耽搁,想在西线大战爆发前抵达宋国,原是不错的。况且,众将士也坚持上山,要是末将一意孤行,反倒弱了士气。”
韩愈笑道:“将军能这么想,韩愈甚慰。难怪左相尝说高将军其人,有勇有谋,有胆有略,加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
高适这是李绩的原话,还是韩愈编出来的溢美之词,笑了笑道:“左相谬赞了,末将不过草莽兵痞,哪里敢称国之栋梁。”
韩愈笑了笑,不置可否。
顿了顿又道:“羽林卫的小子,不好带吧。”
高适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想必西关军和羽林卫之间的龌龊,韩愈是看在眼里。不过,也难怪,是个人都得出两只队伍并不搭调。
“其实御下之道,在于一张一弛,一松一紧,一味强攻猛药,倒未必能有奇效,偶尔还适得其反。”韩愈道。
高适不知韩愈是想提点自己,还是另有所指,只得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韩愈哪里不知高适心思,笑道:“将军不必拼命点头,韩愈只是转述左相的话,这御下之道,韩愈现在也是一知半解,哈哈。”
高适心想:“原来是左相交代的,看来他早就知道这增补四百羽林卫不好管理。是以,出发有三杀之令,路上又让韩愈捎话过来。看来,他还是对我不放心。”
韩愈见高适作沉思状,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羽林卫那帮臭小子,倒未必如将军想象得那等不堪。不过是天子脚下做事,又兼出身官宦富门,不免沾染了点妄自尊大的气息,倘若加以调教,也未必便不能成才。”
高适点了点头:“末将知道。”知道韩愈有意居中调停。
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羽林卫当做什么坏人、敌人。十七岁游历天下,他什么冷眼白眼没有见过,对比它们,李群玉和羽林卫的挑衅也算不得什么。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眼下抵达宋国撑死不过数日,步步危机,他如何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这么一群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调教地服服帖帖,且能战善战。
“左相啊,你交给高适好大一个难题。”高适心中苦笑。
谈话间,高适已为韩愈处理好伤口。这擦拭伤口,上药包扎的事情,在军中本就是常事,不过韩愈何曾见过,事毕之后,直赞高适手艺了得,竟不下悬壶济世的医馆大夫。
此时,已如深夜,高适本想告辞,再去巡查营地。不知怎的,他内心的哪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竟越来越强烈。
然而这时,韩愈忽想到什么,又开口问道:“对了,高将军。上山之前你可曾说过檀州四大寇盘踞此山?”
“末将确实说过,怎么了,大人。”
“都哪四寇,说来听听。”韩愈道。
高适捋了捋思路,道:“其实末将也是耳闻,并未亲眼所见。五年前,末将曾游历至此,欲乘夜翻山而过。当地猎户好言相劝绕道而行,说长右山有三恶。一恶天堑险绝,飞鸟难渡;二恶虫蛇遍地,遇人而噬;三恶四寇盘踞,为祸一方。三恶之中,以四大寇,尤为甚者。这四大寇,各占山头,互相呼应,声势之大,据说每支都聚众数千人,弄得乡邻苦不堪言不说,连过往商旅也屡受打劫。”
听到此处,韩愈皱起了眉头。
高适续道:“排在第一的是青龙寨,贼首名曰殷文圭,据说本身就是檀州有名的恶霸,后因杀人落草;排在第二是巨象寨,贼首名曰胡令能;排在第三的白虎寨,贼首名曰黄滔;排在第四的飞豹寨,贼首名曰冯道。这三人也各有本事,而其中尤以飞豹寨的冯道,来历最为神秘,只知八年突然冒起,与青龙寨、巨象寨、白虎寨瓜分了这绵延长右山。”
韩愈眉头紧锁,大声道:“既然贼寇如此猖獗,那为何不上报朝廷,请兵一举剿灭,反而听之任之。”显然颇为生气。
高适楞了一下。为何不剿灭山贼,这应该是檀州太守考虑的事情,檀州军考虑的事情,朝廷考虑的事情,与他高适有何关系?
不过,他依旧道:“想必是长右山地形险绝,兼又密林遍布。大军进山,如入歧途,很难找到贼穴,一举歼灭他们吧。”
韩愈点了点头。长右山险绝,他是刚吃到了苦头。在这样大山中寻找“游击队员”确实如大海捞针。
韩愈沉身道:“倘若南行有命归来,韩愈定当奏报朝廷请兵来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倘若帝国对这样国家蛀虫听之任之,何谈中兴盛世,君临天下。檀州军剿灭不了,韩愈自请领兵前来。”顿了顿,看了一眼高适:“到时候,韩愈还想点高将军的将。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高适心中叫苦。这个文坛巨子韩退之,也太多事了,太能折腾了。和谈事情未了,又想着剿灭四大寇。
正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帐外警铃声突然,跟着一阵骚乱了起来。
出事了。
越是害怕,它越是来了。
高适急忙起身:“大人,请在帐中呆着,末将出去看看。”
话刚落地,就有人急匆匆地揭幕闯了进来。
是杨贲。
“将军有敌人袭营。”杨贲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
高适怒道:“急什么,韩擒虎呢,他怎么守的夜!”
杨贲喘了口气,道:“韩,韩将军发现敌人,正在营地外与敌人交战。特地叫我通知将军。”
高适心中一定。有韩擒虎以及西关军在营地外把守,来敌应该不会那么快攻入营地。
向韩愈告了别,正要解幕而出,忽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杨贲道:“小贲,你留着帐内,寸步不离,保护大人。”
杨贲楞了一下,脑子没转过弯来:“那军旗呢?”
高适怒道:“大黑夜的,你举哪门子旗!保护好大人,倘若大人伤了一毫一发,我唯你是问!”说着就揭幕而出。
对于杨贲,高适是有信心的。虽然杨贲今年刚满十九岁,但在刀枪功夫上,却有着不俗的造诣。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能在西秦铁骑的围追堵截中,突围而出。
揭幕而出,只见远处一片火光冲天。
来的人究竟是谁?
是檀州四大寇吗?
羽林卫这时纷纷披甲拿着武器抢出了帐篷,向营地外增援去了。
高适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