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求于势
神态潇洒的刘希夷,只说左相有请,过府一续,其余一概不提。无论高适如何旁敲侧击,始终微笑不语。
左相到底有何要事,非要刘希夷亲自来传?
高适抬起头看了看插在院中的西关军军旗。此刻正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三天了,关于西关军,也该有个消息。
……
繁华的琅琊城,难民突然多了起来。
与高适并排而驰的刘希夷解释说,自秦军占领陇州之后,就开始大举把当地百姓往沧州与帝都方向驱逐,意图很明显,一则把高唐朝廷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二则消耗沧州地区的战争储备粮,迟缓冠军侯备战速度。如今的陇州怕是十室九空了。
一路看着衣衫破烂、蜷缩着墙角的乞食者,高适心中有如刀割。
他突然勒住马儿回首问刘希夷:“请问刘先生,朝廷准备怎么安置这些难民?”
刘希夷尴尬地笑了笑:“此事岂是我等能够揣度,二百万难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若集体涌入琅琊城,非起大乱不可。沧州地界已经发生了几起重大的骚乱。唉,现在朝廷已经在城外大举设立难民营,每日分发热粥,虽然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只盼朝廷早做决断,能想出个完全之策。唉,但迁移两百万百姓毕竟是个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
高适苦笑一下,心有所感,脱口而出:“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刘希夷吓了一跳,正色道:“高将军,琅琊城不比西关边陲,言多必失,有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好,能不说就不说。”
高适随口念得这一阕《山坡羊》曾是翰林学士张希孟的作品。可是张希孟就是因为这阕《山坡羊》,被扣以妄言国事的帽子,在菜市口被枭首。
高适拱手诚心致谢:“是,刘先生,高适候教了。”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有有感而发而已。
谈话间已到了文信君府邸。
并不需要通传,刘希夷便领着高适长驱直入,可见他在李绩心中的尊崇地位。
高适本以为左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府邸必定是奢华无比,堪比大内,可没有想到这是一座老院子。院子虽然很大,却布置地极为简单,若不是假山大树布局得巧妙,满室花花草草打理得讲究,只怕倒显得寒酸了。
刘希夷似乎发现了高适的神色,笑着解释道:“这还是柱国公留下宅子,左相在位十二年,还从未置过一宅一地呢。陛下曾为他在城西挑了一座府邸,却被他一口拒绝。不过,别看宅子陈旧,却是幽静地紧。住久了,想离开都舍不得。”
穿过院子,刘希夷领着高适直奔李绩的书房。刚到门口,里面便传来李绩轻轻地咳嗽声。
刘希夷轻轻叹道:“侯爷鞠躬尽瘁,身体本就羸弱,何苦地这般拼命操劳。四十岁正当壮年,却已双鬓斑白。劝他保重身体,却总是不听。唉!”不知道是说给高适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绩的耳朵倒是敏锐,刘希夷叹声刚落,他在里面就笑了起来:“门外是延之吧,又在说本侯的坏话?还不带着高将军进来。”
刘希夷哈哈一笑:“还是瞒不了侯爷。”说着推门进入。
高适跟随进去,单膝跪地:“末将高适拜见左相。”对于这个身体瘦弱,却爆发力惊人的相爷,他莫名其妙地充满好感。
还在批阅文件的李绩,放下手中毛笔,起身扶起高适,哈哈笑道:“我记得子行不是个多礼的人,怎么带出高将军这样多礼的兵。将军,请随意落座吧。”
“是!”
高适抬头,见厅中还有一人。那人三十出头,脸面扁平,泯然众人,虽然一副士人打扮,但风骨上却与刘希夷相差得不可以里计算。也许是匆匆赶来,脸上竟微微有疲态。
见高适看向自己,他淡淡地对笑了笑,高适急忙点头还礼。
李绩笑着为高适介绍道:“来,高将军我为你介绍一人。这位是与延之并称‘琅琊四杰’,现任的兵部侍郎的韩愈,韩退之。退之之才,冠盖京华,士人雅称‘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说的是他的文章不但胜过前八个朝代,而且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哈哈,高将军以后你们可要多亲近亲近。”
见李绩如此夸耀自己,韩愈脸皮在厚,也不好意思起来:“高将军见笑了。”
高适笑了笑,拱手行礼:“高适见过韩大人。”
李绩寒嘘了一句,说了些体己的话,四人便上下落座。
也许因为是武平一这层关系,李绩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高将军,本相此次请你过来,叙旧是假,实有一事相商。”
见李绩说得慎重,高适知是大事,忙起身道:“左相吩咐就是,高适一介莽夫,唯有肝脑涂地。”
李绩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高适坐下:“高将军以三百残兵智破秦军上千铁,这岂是莽夫草莽能为?子行的眼光,本相是信得过的,你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高适面有愧色,心道:“左相大人你怕是信错人了。”可是究竟是谁放出这样的风声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朝廷,大战来临,朝廷为了鼓舞士气,故意捏造了一个神话?
正当高适猜测连连的时候,李绩声音又起:“想来高将军已经听说,宋国屯兵恒河的事情吧。”
高适点了点头。难道这次事情和宋国有关。
李绩道:“西线战争一触即发,帝国兵力尽皆西调。南部防御未免空虚,倘若宋国乘机北渡而上,即便帝国国力雄厚,将士满营,也难以首尾兼顾,同时顾及两个战场。”
此话不假。虽说宋国积弱,被高唐打压了两百余年,但是八十万的宋军精兵可不是假的,若非如此,也不能让帝国七次南征都铩羽而归。
李绩顿了顿,道:“所以,朝廷决定,西秦以军事打击为主,南宋则以笼络和谈为主。高将军,你觉得然否?”
高适心中咯噔一下,这种国家大事,他一个小小百夫长怎敢妄加评论。但见李绩眼光热烈,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并不看好这次和宋国和谈。被帝国欺压了两百余年的宋国,怎么可能放过这次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呢?
话说回来,秦军之所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陇州地界,显然和宋国是有莫大的关系。如果大胆猜测,也许秦宋两国此刻正在合谋瓜分中陆的版图。
抬头,见刘希夷和韩愈脸色平静,想来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难怪,一个是左相的智囊,一个是朝中的重臣,不知道反倒是奇怪了。
李绩似乎看破了高适的疑虑,笑了笑,道:“高将军是否认为此次和谈前途渺茫?”
高适吓了一跳,急忙下跪:“末将不敢!朝廷此举,必有深意,此种军国大事,岂是末将一介莽夫可以揣度。”
李绩、刘希夷、韩愈三人哈哈笑了起来。
李绩笑道:“能做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此等佳句的人物,岂是莽夫。起来吧,高将军。你也太多礼数了,不像个军人。帝国历来主张言论自由,人人皆可言政。倘若你心有所想,但说无妨。”
高适道:“是!”可眼光及处却见韩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这让他大惑不解。
李绩又道:“其实高将军所忧虑的,朝廷也早已想到。不过,宋人多狡诈,若说他们能与西秦同心戮力,却也不能。宋国所喜者,只怕是坐山观虎斗,让帝国和西秦打生打死,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宋人有此想法,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只要把宋军拖到西线战争结束,冠军侯凯旋而归。那时候即便他们北渡而上,我们也可以迎头痛击。”
高适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看来自己的想法还不是不够缜密、长远。打仗或许还行,纵论天下时事,那还差远了。
见高适频繁点头,李绩又道:“和谈是件大事,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担任。”看了眼韩愈,笑道:“所以朝廷只能把退之从涿州调回,委以重任了。”
韩愈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这让高适如坠云里雾里。从涿州那样的不毛之地,回调帝都权利中心,青云而上,应该高兴才是,可韩愈为何却面无喜色。
李绩似乎习惯了韩愈的臭脾气,笑道:“退之啊,你未免小肚鸡肠了。当年陛下把你外放涿州,也迫不得已。都过了三年了,你还看不开啊。”
韩愈起身正色道:“左相明鉴,皇恩浩荡,如沐春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退之铭记在心,岂敢不从。”可脸上哪有皇恩浩荡,如沐春风的表情。
李绩苦笑,知道韩愈还在生闷气。不过韩愈能应昭疾行而回,已经让他很是高兴了。话说,在塞上苦寒之地足足呆了三年,也确实为难了他一介书生。
但是,眼下不是谈论当年是是非非的时候,李绩顿了顿,话头又转回和谈的事情:“虽说是和谈,但此番南下艰难险阻也不逊于行军大战。只有退之一人,也不能成行。”
李绩突然把目光转到高适身上。高适知道,是要说到自己了。
“高将军,所以本相决定让你带人护送退之拿下。”李绩拿起案上的调令,“接着,这是五军都督府的调令。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五军都督府特设的折冲营统领,统兵五百,西关军余部编入折冲营,归你节制,人员不够,可从神策军十八卫中挑选适合者补齐。”
高适楞在当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刘希夷似乎早就知道,笑着提醒:“高将军,还不接令谢过左相。若不是左相力荐,陛下也不能对你委以重任。”
高适苦笑。这军令他如何能接。如果接下,那就是表示自己默认了朝廷对“西关军”番号的撤除,这怎么对得起死去武平一。
高适单膝跪地:“启禀左相,末将扎根于西关军,平生之志在于荡尽入侵敌寇。况且,以高适之才,实不足担当如此大任。望左相收回军令,另派他人。”
李绩脸色微变,拿着军令的手竟微微发抖,怒喝道:“你说什么?”
刘希夷从来没有见过李绩这么生气。他不明白,为何李绩会这么在意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也许是由于武平一的关系,爱屋及乌吧。
“高将军……”刘希夷道。
话还没说完,李绩会挥手打断了他:“大胆高适,难道武平一没有告诉你,服从是一个兵的天职所在吗?铁打的西关,流氓的兵,好大的名头,难道西关丢了,你连恪守军令都不会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武平一的名字。平时他说起武平一的时候,他都亲切以表字“子行”称呼。也难怪,常人若受此大任必定感恩戴德,可高适偏偏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如何不让他生气。
高适低头道:“将军时刻教诲,但末将实在力有未逮,不能当此大任。高适恳请左相,将西关军调往陇州,即便战死沙场,我等也得其所哉。”
“放肆,军令岂是儿戏,你说改就改,由得你胡来。今日你只说接不接令。”李绩大动肝火,不由又大咳了起来了。
刘希夷恼怒地看了眼高适,忙劝慰李绩保重身体要紧。
高适低头沉默不语。
这时,一直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韩愈却突然开口了。
“原来高将军是怕了,没想到陇州大败一场,西关军不但全军覆没,连胆子都丢了,怕死起来了。啧啧,既然高将军不愿南下,侯爷也就不要为难他了。韩愈一介书生,单刀赴会,又有何惧。”
这是激将之法,高适岂能不知,不过心中却也佩服韩愈的胆色。
刘希夷柔声劝道:“高将军,你要知道议和与西线战争一样重要,都是为国出力。况且,无论你去还是不去,西关军都要被撤,谁都左右不了。”
高适沉默不语。他知道刘希夷所言非虚,但情感上却实在难以接受。
李绩见高适渐有软化,喘了喘气,轻声道:“高适啊,其实坐在本相这个位置,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西关军是本相和子行的心血所在,被撤,本相心中难受并不输于你。但是,你要记住,杀人的不是刀,而不是背后的冷箭,秦军的刀我们固然要防,但宋国冷箭也不得不防。本相答应你,十年之内,还你一个西关军。”
高适还能说什么呢?
李绩把军令塞入高适手中:“拿上军令,给你一个晚上时间适应。本相希望,明日日出的时候,能够在城南校场看见西关军的影子。”
“是!”高适热泪盈眶。
……
送走了高适。
刘希夷又回到李绩书房。
房内三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仿佛又回头当年并肩作战的时光。
高适其人,倔强得让他们头大如斗,颇有点当年武平一的风范,让人又爱有恨,但总算哄又骗又骂,搞定了。
李绩道:“退之,本相推荐的这人,你满意否。”
韩愈笑着点了点头:“满意。”
“那你猜明天高适会去城南校场吗?”
韩愈悠悠道:“他会去的。”
刘希夷道:“哦,你韩退之凭什么这么肯定?”
韩愈笑了笑:“直觉。”
李绩和刘希夷不以为然,塞上三年,平生不信怪力乱神的韩退之,居然神棍了起来。
李绩顿了顿,道:“延之,本相托你调查高适的生世,有消息了没有?”
刘希夷从袖中拿出一个卷宗:“早有着落,只是前日见侯爷事忙,延之未曾递上。”
李绩点了点头:“嗯,拿来看看。”
刘希夷递了过去,李绩展卷阅读:
高适,青州人士。
父,高克恭,青州著名画家。善画山水、墨竹,有非凡技艺,与南宋赵孟頫齐名,时人有“南有赵魏北有高”之称。
母,秋灵素,本是渤海望族名媛,后与高克恭私奔,而被逐出家门。
婚后,二人迁居于洛府,八月诞下一子名为高适。因其怀胎不足十月,外人疑称高适不是高克恭亲生。
迁居洛府后,高、秋不善理财,家产遂散尽,仅靠高克恭卖画维持生计。
三岁,其父高克恭病逝,其母靠刺绣抚养其长大,并教授以诗书礼乐。
九岁,邂逅一代刀王源乾曜,收其为徒,传授刀法“弱水之刀”,其母大怒,阻拦之。高适乃暗暗习之。
十四岁,高适刀法小成,源乾曜飘然而逝,不知所踪。
十六岁,秋灵素病逝。高适葬母远游,足迹遍及中陆。
十七岁,行至陇州,忽遇大雪,几乎丧生,幸被武平一所救。为报大恩,加入西关军。是年,斩杀来犯秦军二十人,被提为百夫长。
二十岁,西秦铁骑再次来犯,高适参与夜袭。是役斩杀千夫长两名,兵士无数,功盖全军,被提升为百夫长,武平一亲赐随身宝刀“百战”。
二十二岁,陇州大战爆发,西关沦陷,武平一托孤,带领三百残军突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