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水茫茫
听说高适和韩愈是在青楼狎妓被刺,而韩擒虎冲上楼的时候,高适正伏在绝代名伶薛涛的娇躯上。于是,整个折冲营将士,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两位首领。弄得高适和韩愈尴尬异常。整个上午,韩愈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没有外出,钦使狎妓被刺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此事若是传到帝都,不免成为李绩、刘希夷一干人等的笑柄。
而相比韩愈可以闭门不出,高适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西关军的匪类们口沫横飞地谈论着,高适怎么一边和名妓薛涛温存,一边勇斗刺客,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李逢吉这贱人,更是屁颠屁颠地跑到高适房中,虚心询问:“倦鸟余花楼”的娘们,脸蛋漂亮吗,身材正点否,技术是否高超?弄高适苦笑不得,最后只能一脚把他踢出门外。
钦使被刺,整个朝阳城都乱套了,连平时不常见着的朝阳守备军,都全部被调了出去,在街上巡逻,挨家挨户的排查。
檀州太守萧至忠,信誓旦旦地向韩愈保证:即便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刺客。
不过,大家心照不宣。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了。此等刺客,一击不中,必定立即远飙,岂是朝阳城的老兵老卒可以找到。万一,不幸真的遇上,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韩愈自然知道此中道理,淡淡地说了句“有劳萧大人了”,便任由萧至忠发挥。样子是做给朝廷看的。
正午时分,韩愈和高适商议了一下,决定继续快马南下,西线战事一触即发,时间毕竟不能等人。无论萧至忠能不能抓到刺客,折冲营和他都不能再这里浪费时间。
在长右山大战受了重伤的将士,被留在驿道养伤。高适本想把杨贲也留下来,可杨贲死活不肯,说他要是留下了,折冲营的大旗就没人扛了。高适拗不过他,只能弄辆马车,让他代步。好在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到达宋国时候应该能够痊愈。
萧至忠听说韩愈要走,亲自带领大小官员,敲锣打鼓地前来相送。
送行的队伍足足有半里长。彩旗在秋风中摇曳不定,锣鼓的声音响彻天地。
萧至忠掩面而泣,假惺惺地道:“韩大人、高将军,你我三人一见如顾,相见恨晚。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日能够再见?”
韩愈劝慰道:“萧大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日只有再见的机会,你也不必挂怀。”
萧至忠拉着韩愈的手,关切道:“韩大人,南国不比中陆,湿气颇重,你要保重身体啊……”
韩擒虎在旁边听着,心中忍不住大骂:“你个老不要脸的,真他娘的虚伪。心里明明巴不得我们早走,嘴上却说的漂亮。”
也不知道萧至忠哪里拼凑了一千个老弱残兵,说是为了保护钦使安全,檀州愿出兵一千,一路护送韩愈到达汝州的境内。
这一群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兵,高适心中苦笑,委婉拒绝了萧至忠的提议。要是带上这群老弱残兵,路上真的遇上了埋伏,到底谁保护谁?
一碗离别酒后,队伍开拔。
这时,突然有传令兵通报,说是有人要找高适。
是薛涛的丫环颦儿。
颦儿带来了一封信,说是薛涛写高适的。这让高适有点莫名其妙。
昨夜一场骚乱后。“倦鸟余花楼”便被萧至忠勒令关停整顿,不知薛涛以及她楼中的姐妹去向何处。
撕开信封,里面是张粉红色小纸片,纸片烙着花纹,透着股淡淡的花香味,精致异常。
高适张开一看,是一首诗,《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字迹娟秀异常,极尽美态。
在高适身边的李逢吉凑了上来,三八地问道:“头儿,写的是什么。”
高适一折信笺,速度地塞了怀中,没好气地骂道:“你识字吗,问这么多干什么?”
李逢吉大笑,起哄道:“是情诗吧。兄弟们,高将军收到薛大家情诗咯……”
折冲营将士哈哈大笑,跟着起哄,连韩愈都笑嘻嘻地看着高适,眼睛意味深远,弄得高适脸如火烧。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李群玉,他远远看着高适,冷哼一声,不知是嫉妒还是不屑。
高适板起脸,骂道:“起什么哄!全部上马开拔。如果日落之前不能到达汝州官驿,今夜彻夜行军!”
众人叫苦不迭。
队伍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可是薛涛的绝世容貌,始终在高适脑中徘徊不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月寒如水,山色苍茫。今日一别,千山万水,从此以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可惜,这千山万水的距离,也许连梦都不能渡过。
这就是薛涛在诗中表达的意思。
“离梦杳如关塞长!”高适心中叹了口气。
“驾!”用力挥了挥马鞭,策马越过飞驰而出。
冷冽的秋风迎面吹来,却吹不走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有一种感觉,叫一见如故。
有一种情感,叫一见钟情。
……
一路无事。七日后,终于穿过汝州、濮州、嵊州,安全抵达恒河北岸的泽州。
泽州太守张仲素和泽州军大将军王建,相迎而来。
作为十万泽州军的统帅,王建麾下有水军三万,步骑五万。与上游的八万潞州军,以及下游六万沁州军,在恒河北岸共同构筑了帝国南面的防御体系。
江畔之上,天风浩荡。
北方的河流已经早早结冰,可恒河依旧川流不息,奔腾不止。这等天险,连飞鱼都难渡,怪不得帝国三百年间,七次南征,屡屡折戟于江上。
王建道:“退之,船只已经准备好了,威远号,你准备何时出发?”
“威远号”、“震远号”、“经远号”是帝国的三艘超级战船。船身长额20丈4尺,宽9丈,能运载兵士数以千计。它的铁舵,需要百人才能举动。当初,武圣帝有意南征宋国,倾国之力,特意打造这三艘巨无霸,以抗衡南宋的水军。没想到,队伍的出发前夕,猝然驾崩。睿文帝登基,一改武圣帝打压宋国的国策,全力和宋国加盟。于是,南征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而“威远号”、“震远号”、“经远号”也分别编入泽州军、潞州军、沁州军服役。
王建动用“威远号”目的显而易见,让宋国看看帝国水军的兵威,好知难而退。
韩愈点了点头,望向茫茫地江面,问道:“王公,近来宋国的可有军队调动的迹象。”
王建自武圣帝时期就开始担任泽州军的统帅,二十年风雨不改。他今年六十有三,在帝国的队伍系统享有很高的威望,是以韩愈以王公相称。
王建道:“大动作倒是没有。只不过,三天前宋国又向恒水南岸增兵五万。老夫估算,通义郡王张良臣手中,现在怕是有三十五万强兵。”
出身草芥的张良臣是宋国首屈一指名将,地位略同高唐国的冠军侯卢藏用,现在是北宋水军的最高指挥者。
韩愈问道:“王公觉得,张良臣会打这场战吗?”
王建笑了笑,道:“说来也可笑,老夫与他,各自陈兵恒河南北两岸,隔江对垒了整整十年,楞是一面都没见上。”
顿了顿道:“不过,传闻张良臣善于奇袭。当初,方十三在七贤镇起义,声势之大,波及六州五十县,宋国束手无策。岂知,张良臣突出奇兵。孤军深入,只用了五百骑就端了方十三的睦州清溪桐老巢,连方十三自己都被活捉。宋国又把张良臣调往恒河南岸,恐怕用得就是他的奇袭手段。”
韩愈点了点头。宋国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是坐山观虎斗。如果西线大战,秦国占了上风,则毫不犹豫,渡过恒河,与秦国包夹高唐。如果高唐占据上风,那么就固守恒河南岸。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西秦和高唐两败俱伤,那么从此它就可以高枕无忧。
“倘若战事一起,王公认为胜负之数几何?”沉吟了一会,韩愈又道。
“步战、骑战,宋军自然不是帝国对手。若论水战,只怕败多胜少。南方多江河,即便宋国寻常老百姓,也是精通水性。”王建不无担忧。眼下之意,泽州、潞州、沁州三地的二十万,守军未必抵得住宋国全力来攻。
韩愈道:“如果放弃恒水北岸的防线,纵敌深入呢?”
王建楞在当场,连高适在旁边听着,都吓了一大跳。韩愈的想法也太大胆了。虽说放弃北岸防线,避免与宋国水战,而选择陆战,是舍弃短处发挥长处,但是危险也显而易见——中部九州兵力全部西调,眼下处于不设防状态,如果南部三军不能用陆战解决宋军,一点缓冲地带的都没有,帝国等于坐失半壁江山。
韩愈道:“王公可曾听说退避三舍。”
王建道:“自然听过。这是当年晋楚两国‘城濮大战”的事情。当初,晋国公子重耳遭到‘骊姬之乱’的迫害,被迫流落楚国。楚成王见重耳气度非凡,料定他日后非池中之物,就以国君之礼相迎,待他如上宾。一日,宴席之上,楚王问重耳,‘如果有朝一日公子能够返回晋国当政,那该这么报答我。’重耳回答,‘托大王的福,如果重耳果真能够回国当政,晋国愿意与楚国结好。假如有一天,晋楚国之间发生战争,我一定命令军队先退避三舍,如果还不能得到大王的原谅,我再与您交战。’
四年后,重耳真的回到了晋国,登上国君宝座。又过了三年,晋楚战争爆发。重耳为了实现当初的诺言,下令军队后退九十里,驻扎在城濮,果真信人也!”
韩愈笑着接下去:“王公所言,分毫不差。当初,楚强晋弱,楚国兵力两倍于晋国,如果正面交锋,胜负之数显而易见。是以重耳才想出‘退避三舍’这一招的妙棋。表面是上看似信守承诺,其实‘退避三舍’,一者避敌锋芒,二者骄敌之心,三者诱敌深入。而后在城濮集中兵力,以逸待劳,一战而竟全功。”
王建没有说话。
高适心道:“虽然韩大人所说的不无道理,但这毕竟是赌博。张良臣绝代名将,会不知道“城濮大战”的道理吗?况且没有陛下谕旨,谁敢不战而退,纵敌深入。当初,武平一将军难道就不知道放弃西关,保存实力的道理吗?不是不知,其实是不愿。经营十五年的西关,一夜被攻破,他自问已经没有脸,再见天下人了,只有与西关共存亡。可后面全体西关军都留下来与他共生死,确实他意料不到的事情……”
韩愈看了王建一眼,苦涩地笑了笑,道:“退之只是纸上谈兵,王公权当这是从耳边拂过的江风吧。但是,如果真的守不住……”
高适心中咯噔一下。看来,对于入宋媾和,韩愈自己也不报太大的希望。
王建开口打断韩愈继续往下说,道:“退之,准备何时登船?”
彼时,已经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韩愈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明日早上登船吧。”
王建道:“也好,早去早归。”转头向亲兵道:“去把王烈将军找来。”
韩愈疑问道:“王烈将军是谁?”
王建笑道:“是犬子。如果没有他,只怕退之你也不能驱动‘威远号’这样的庞然大物。”
韩愈笑道:“那就有劳少将军了。”
王建微笑不语,转头望去,见高适站在韩愈身后,遥遥眺望着恒河。虽然年纪青青,却是气度非凡,让人一眼难忘。
不禁开口问道:“想必这位就是以三百残军大破秦国上千铁骑的西关军百夫长,高适高将军。”
高适转过头来,尴尬地笑了笑,拱手作揖,道:“将军缪赞了。末将正是高适,现在暂领五军都督府折冲营统领。”
李群玉远远冷哼了一声。
王建笑道:“果真英雄出少年,老夫想不认老都不行。”神色蓦然转暗,“十年前,我与子行相逢道左。还记得他当初壮志激昂的样子。他说强虏不破,无以为家,我依然记得。没想到当年一别,今日却成了永诀。”说着老眼通红,似是悲痛欲绝。
高适眼中一红,“将军……”
王建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之行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
众人心中一片沉重。
这时,忽有马蹄声自上游传来。高适转头望去,却是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旋风而来。他的马极烈,极快,声音刚在耳边响起,人以到了跟前。马未立住,人已从鞍上跃了下来。
向王建单膝,“左军千夫长王烈拜见大将军!”
王建点了点头,向韩愈道:“退之啊,这就是犬子王烈,现为“威远号”水军统领。这恒河水纵然滔滔不绝,飞鱼难渡,却也挡不住他浪里白条。”神态不无得意,显然很以爱子为荣。又转头向王烈道:“烈儿,来见过钦使韩大人,以及高将军。”
“末将王烈见过韩大人,高将军。”
高适和韩愈转头望去,只见那人三十出头,背负一对分水刺,一头褐色的长发,毫无修饰,就这样散乱在肩膀,外形粗犷十足。
高适心中暗赞一声,好一员猛将。
韩愈扶起王烈,笑道:“少将军多礼了,南渡恒河少不得麻烦你一遭。”转头向王建赞道,“虎父无犬子,王公,你后继有人了。”
王建老怀畅慰,抚须哈哈大笑,颇为得意。
韩愈转头对高适道:“高将军,传令下去,折冲营今夜就在泽州军防地扎营,明日一早扬波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