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渔阳鼓
韩愈站了起来,道:“小姐就是薛涛,薛大家?”
薛涛轻轻笑了笑,秀气的鼻翼微微张开,小巧嘴唇紧紧闭着,略显单薄,而又微微上扬,给人以独立,绝不盲从的感觉。
“先生抬爱了,薛涛一介风尘女子,哪里当得大家之号。”她见韩愈已有三十出头,是以改称先生。
韩愈始终是非凡的人物,片刻便回过来,请薛涛落座。
笑道:“薛大家过谦了。方才韩某在钓台之上,有幸听听到大家的鼓声,如同置身天籁之中。韩某保证,即便帝都琅琊城,也找不到此等人间仙乐。”
薛涛笑了笑。这等奉承的话,她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自是不放在心中。刚才若不是老鸨一再苦求,一曲奏毕,早就宽衣,休息去了。
转头望去,却见韩愈身边的高适,正上下打量自己。虽然高适气度不凡,但她也没放心上,因闻名而来到“倦鸟余花楼”的俊男才子,不知凡几。比高适的俊俏人儿,就她所见,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她置身青楼自然明白左右逢源道理,对高适笑了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高适收回眼神,没有说话。耳目依旧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那片刻的惊艳已然消失,自从“弱水之刀”小成以来,已没有什么可撼动他的心境,除了当初西关失守,武平一战死沙场。眼下的薛涛,能微微让他心神震动,已是难能可贵。
见高适左右四顾,并不答话,韩愈抢声,笑道:“这位是韩某的挚友高子渊,他向来沉默是金,薛大家勿怪。”
“啊!”高适闻声,差点没吐血,什么叫他向来沉默是金。
“韩先生说笑了。”薛涛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转头道:“高公子,幸会,幸会!”说着为连自己斟了三杯酒,道:“薛涛迟来,累二位贵客久等,自罚三杯,如何?”
便仰起如天鹅般优美的脖子,竟一饮而尽。看来她的酒量应该不差。
韩愈连忙推说不敢,跟着也端起酒杯,满饮杯中之酒,高适见状,也只能端起举杯。
三杯下肚,薛涛脸颊飞起一片红晕,更是娇媚动人。
薛涛道:“妈妈说,韩先生与高公子,是从帝都远道而来。帝都人杰地灵,号称天下第一城,非檀州朝阳小城可比。薛涛听说,帝都的浮云之端,有四大名伶,一曰公孙大娘,善舞剑器,舞姿惊动天下,观者如山,号为我大唐第一剑舞者;二曰鱼幼薇,五岁诵诗,七岁习作,十二岁名满帝都,二十岁时一首《赠邻女》技惊四座,号为我国第一女诗人;三曰关盼盼,歌喉撩人,以唱白乐天的《长恨歌》而闻名,又精通‘霓裳羽衣舞’,人称‘歌舞双绝’;四曰‘琵琶圣手’裴兴奴,浔阳江头一曲《琵琶行》,曾令江州司马白乐天当场泪湿青衫。此四大名伶,薛涛仰慕已久,恨不能躬身请教。对比她们,薛涛的鼓技不过雕虫小技。”
韩愈和高适对视一眼,笑了笑。薛涛口气之中殊无请教之意,只怕躬身请教是假,一较高下是真的。此女心比天高,果然非一般青楼女子可比。
韩愈笑道:“此四人,韩某有幸有曾见过,果然技艺非凡。”薛涛露出关心的表情,韩愈话锋一转:“但若说胜过薛大家的鼓技,却也未必。总之春兰秋菊,各有擅长,各有妙处。”
“哦,难道先生也懂得音律。”见韩愈懂得音律,薛涛颇为惊讶。
“略知一二。”
当下,二人就音律之学各抒己见,探讨了起来。韩愈博古通今,妙语连珠,自不在话下。难得薛涛一介女流,也是每有高论,发常人所未发,让韩愈是不是抚掌惊叹。到后来,二人竟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美色当前,佳音在侧,何其快哉,可高适却无心欣赏。
不知怎么的,自薛涛出现后,他的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转头看了看四周,厅中开着两散窗户,厅的尽头是一座屏风。屏风之后,依稀一间卧室,想来应该是薛涛的香闺。如果有刺客,只能是躲在薛涛的闺房。除非薛涛本身就是刺客。可瞧她这等文弱的身体和轻浮的脚步,怕是不大可能。
高适道:“薛大家,不知屏风之后是何物,若隐若现,有若仙境,竟是撩人心扉。”
薛涛还沉浸在韩愈的高言妙论之中,楞了一下,转头面向高适,笑道:“高公子见笑了,里头其实是薛涛的蜗居,何有仙境云云。”
高适道:“哦?薛大家如此雅人,香闺必定非同凡响,不知高某是否有幸观瞻?”
“薛大家息怒,子渊莽撞了。”韩愈急忙起身向薛涛告罪。
他知道高适做事缜密,坚持要进入薛涛房中,必有深意。但如此闹僵下去,必定不欢而散。况且闯入女儿家香闺终究不妥,虽说薛涛是青楼女子,但毕竟有言在先,卖艺不卖身。
转头向高适使了眼色,笑道:“子渊啊,女子香闺‘重地’,岂能擅入。你总要一展手段,先捕获薛大家芳心,才行吧。哈哈……”
这是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
高适笑了笑,坐了下来,沉默不语。自己本就不是什么不懂风月的人物,但眼下步步危机,怎么可能安下心来,尽情放松。看来左相所说的一张一弛,一松一紧,自己毕竟还是做不到。
高适笑了笑,并不答话。
陪坐的女侍,也笑着劝酒,调节气氛。
可薛涛并不买账,冷冷道:“韩公说笑了,妾身蒲柳之姿,怎入高公子法眼。”那意思似乎,不是看着韩愈面上,早把高适这等俗人,扫地出门了。
韩愈尴尬笑了笑,这个绝世名伶倒是有个性。话头一转,道:“薛大家,适才韩某在钓台之上,闻得大家鼓声,惊为天人。不知现在是否有幸,得窥全貌。”
薛涛终于风月中人,知道笑脸迎客的道理,笑道:“不知先生要点什么曲。”
“不知薛大家有何推荐?”
“不如渔阳鼓,如何?”
韩愈楞了一下,道:“好。那韩某洗耳恭听,拭目以待了。”
薛涛转头对身后贴身丫头,道:“颦儿请鼓。”又向韩愈道:“那先生稍待,妾身换身舞衣就来。”说着便离席而去。
不片刻功夫,厅中已架起五面大小不同的皮鼓,呈八字形排列,是排鼓。
排鼓的每个鼓两面外径相同而内径不一,可发出两个音高不同的音,共可发出十个不同的音。排鼓发音激烈、跳荡,中、低音宽厚雄伟,高音坚实有力,既保持了堂鼓的风格,又具有圆润、抒情的特点。
薛涛换了一身舞服出来,妩媚十足,别有风致。
略一施礼,便拿去了鼓锤。
鼓声响起。
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清澈至极。
看不出薛涛如此削瘦的身体,步伐竟如此轻盈而快捷。
只见,她小脚如穿花蝴蝶,在地毯上游曳不定,几尽梦幻。
娇柔的身体,翩跹而起,款款而舞,淋漓顿挫。
当然,手中的鼓锤,也没有停下,时而轻如微风拂过,时而重如泰山压顶,时而凝而不发,时而疾如雨点。
鼓声,从细处而发,初时似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后来竟如狂风大作,骤雨来袭,大有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
当初许用晦作《渔阳鼓》的时候,正值帝国太祖事情。彼时太祖十万大军,被前朝的三十万大军围困蓟州渔阳,四面临敌。后来,帝国的开国第一名将李药师,连出奇兵,终于扭转败局。据说当年,李药师和前朝军队决战的时候,太祖曾亲自上阵鼓锤,以激烈将士。八年后,太祖登记,一代鼓王许用晦历经三个月,做出《渔阳鼓》,以纪念当年的渔阳大战。
韩愈和高适不知,薛涛为什么不点别的,当点这《渔阳鼓》。现在的帝国北困中央,四面临敌,和当初太祖兵困渔阳何其相似。
鼓声渐大,竟有无尽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透声而出。显然已经进入高潮,两军正在对垒。
高适眼中一湿。他又想起了陇州大战。
冲锋的鼓声吹响了,谁会成为活下的人呢……
正在这时,高适突然心生警兆。
“大人,快趴下!危险!”
说着,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单手握住握住身前的长案,向窗口掷去。
鼓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