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仲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向远处张望,四周都是稻田,稍远的地方,有一座村庄,村庄附近的路边田埂上,三五成群的站着一些人。
这些人的模样甚是古怪——其中不少人穿着不甚合体的衣服——从绫罗绸缎到麻布都有,甚至还有一些清军的军服,不过从肮脏破烂的程度和衣服上的血污可以知道它们的来历。
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这些人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却有些亢奋,他们一个个挥舞着手里的刀、棍甚至镰刀和锄头,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怪叫,总之,给人的感觉是杂乱无章。
在人群比较集中的地方,立着一面大旗,大旗的质地端的不错——上好的青绸子面儿,上面还绣着大红的鸳鸯戏水图样——估计是哪家的床单被面之类,好端端的绸子上被炭灰画上了些潦草的符文,这便算是大旗了。
旗下站着一人,穿着一件非常前卫非常行为艺术非常后现代主义非常犀利哥非常不知道是神妈玩艺的破布条扎成的衣服,衣服上帖满了黄符纸,那人手中捏着一柄桃木剑,一面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辞,远远望去,就像一只正在跳舞的拖把。
这伙人总共约摸百八十个的样子,在人群正前方不远处,站着另一群人,人数略少,穿戴打扮上也保守了很多,一个个手持哨棒,二目圆睁,正对着人群怒目而视。
“这就是造反?我靠——这不打群架吗?”杜怀仲错愕的说,语气里透出失望来。传说中的白莲教就这样啊?
“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阿义指着那群人,一面跳着脚说:“打!打!打!”
“你瞎起什么哄啊!”杜怀仲瞪了阿义一眼,再看远处,果然,两拨人冲进稻田里打作一团,完全没有章法,但见棍棒交错,板砖横飞,不少人被打翻在地,秧苗被踩的一塌糊涂。
杜怀仲在心里叹了口气,定眼观瞧,眼见着白莲教的人略占上风,正打的激烈间,只听人群里不知那一个在喊:“官军来啦!官军来啦!”
白莲教众人都道:“快跑!官军来啦!”“快跑!”顿时“呼啦啦”,宛如风卷一般跳出战团就跑,却是不辨方位,往哪里跑的都有,刚才那个拖把跑的比谁都快,气派的大旗也倒在地上,被人倒拖着跑了,更有些人连手里的爱伙都扔了不顾,还没等杜怀仲反应过来,便一个个没影了。
日!玩快闪啊!杜怀仲膛目结舌,环顾四周,哪里有一个官军的影子?大哥你们是在造反好不好,给点职业精神OK?
“坏了!他们冲我们来了,”阿义突然道,“先生,赶紧走。”
杜怀仲一看,原来白莲教的人跑了,跟他们打架的那伙人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这时发现山包上还站着人,便朝这边来了。
“慌什么?”杜怀仲说。
小土包不高,那伙人很快围了上来。阿义忙站到杜怀仲身前。
众人冲上来,见土包上只有两个人,身后不远系着两匹马,愣了一下,为首一个黑脸矮个的中年男子问道:“干什么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阿义反问道。
“呀嗬?还问起我们来了,”那人口气冲的很,“这里是横村,俺们是村上的护田队,你们是什么人?到俺们地盘儿,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是奉总督大人之命押送军用的,识相的早早闪开!误了军机大事,你们担待不起。”阿义也不是软柿子。
其余众人听了,都稍稍退了一步,那个中年人却问:“就你们两个人?军用在哪儿?”
“轮得的你管?我们是来打前锋的。”阿义从腰里摸出一张纸来,“总督衙门的手令在此,怎么着?不信的上来瞧瞧?”
那中年男人不作声,他平时骄横惯了,刚和白莲教的人打了一场,自己手下死伤了几个人,心情正是窝火,又被一个下人一通呛,心中大怒,他冷冷的盯着阿义看了一眼:“我就管了怎样?把马留下,人可以走。”
阿义大怒:“你吃了豹子胆了!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什么来路?想犯王法么?”
“在横村地面上,我就是皇上,我说的话就是王法。”那人跋扈的说。两个人就要过去牵马。
“你敢!”阿义“刷”的从腰间抽出两柄西洋短铳,一支对准那黑矮汉子,一只对准要牵马的两个人。
正是这时,只听远处马蹄声响,大路上奔来一队骑兵,约有二十来骑,为首的远远喊道:“山上可是杜老板?”
一直没发话的杜怀仲这才走上前两步,朗声道:“正是杜某,刘副将,您怎么来了?”
来者是一个姓刘的副将,他是专门负责和杜怀仲打交道转运军需物资的,今天不见了杜怀仲,就连忙一路找来了。
那二十余骑奔上土包,为首一个大胡子翻身下马:“杜老板,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生担心。”
“呵呵,出来看看风物人情。”
“那也要跟我说一声啊,带上几十个弟兄们嘛,”刘副将打量了一下四周,提高了嗓门,“这是什么回事儿?你们是什么人?”
“回军爷,”那黑矮汉子见了当官的,忙跪在地上,他手下人也忙跟着跪下,“方才白莲教匪跑到俺们村闹事儿,被俺们打跑了。”
“匪在哪里?我怎么一个都没看见?还被你们打跑了?”刘副将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们这此刁民,明地里谎报军功,暗地里一个个通匪。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那群人慌忙走了,杜怀仲问刘副将:“那人是什么人?”
“土皇帝呗,此地民风刁顽,这些人亦兵亦匪,有时侯你得用,可也得提防他们背后反水,唉,最是麻烦不过了。”刘副将嘟囔着,“杜老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营吧。”
……
军营设在随州以北不远的一个小镇,兵不过千把人,倒是堆了不少的物资缁重、民夫骡马,把小镇挤的满当当的,场面热闹极了。
其实运送军需物资的事情,根本不用杜怀仲亲自跑一趟,他只不过是想借机看一看鄂北的情势到底如何而己。
且说一干人回到军营,早有人上来禀报,夏语冰到了,正在等杜怀仲。
夏语冰是总督大人身边的谋士,他在军中多少有点监军的意思,各地军官自然是不敢怠慢,刘副将和杜怀仲忙下马迎接。
夏语冰仍是那幅半死不活没睡醒的样子,他也是只带了一个张牛儿单骑而来,刘副将心想,怎么这些家伙都这么胆肥呢?三个人寒暄几句,刘副将借故离开了,只剩下夏语冰和杜怀仲两个。
“怀仲,听说你一大早就去观兵了?好雅兴啊。”
“雅兴个屁,”杜怀仲一笑,“我是想看看,打仗是不是跟说书里说的一样。”
“那怀仲可看到了什么?”
杜怀仲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夏语冰听得皱眉。
“白莲教不过尔尔啊。”杜怀仲说。
“未必,这只是小股的,随州地面还算太平,我刚从枣阳过来,那边的教匪可比这边历害多了,往新野的路上,还打了一场硬仗。”
杜怀仲吃了一惊:“这么快就到了新野?孙大人进兵神速啊!”
夏语冰说:“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仗,且难打着呢。”
“孙帅的意图是……”杜怀仲嘀咕着。
“怀仲,”夏语冰压低了声音,“这里是军营,不是总督府后宅。”
杜怀仲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军营里私下谈论军机可是重罪,忙道:“怀仲孟浪了。”
“前方打的辛苦啊,”夏语冰叹了口气,“虽然打赢了一仗,但也损失了一队物资。”
“是么?什么物资?”杜怀仲心说,这才算说到正题。
夏语冰没说话,塞给他一张纸条。
杜怀仲接过来一看,差点就当场骂娘了,这些物资,装备整整一个镇的军队都够了,这还是“打赢了”?杜怀仲清楚,分明是打了败仗。他明白夏语冰的意思了,打了败仗,自然是能不报上去就不报上去,可有些东西瞒是瞒不住的,比如账面,那就只好从下面想把法,那它做平。
夏语冰的意思,这就需要杜怀仲这样的“有良心的商人”们“表示一下”了。
“语冰放心,孙帅的事就是杜某的事,这些小事在下自然会替孙帅分忧。”杜怀仲不动声色的把单子揣起来,他知道这跟明抢没区别,但就是明抢,他也得认了。
夏语冰看着他:“孙帅说你可靠,果然不错。”
……
随州,总督孙士毅的行辕便设在此处,一开始,他甚至打算把行辕直接设在襄樊,但下属苦劝,总算拦住了——襄樊正在贼窝子里,虽说以白莲教的战斗力,打了数次都没打下来,但要在城外给清军制造点麻烦还是很方便的,但孙士毅也拒绝了下属让他呆在武汉坐等前方消息的建议,在他看来,下边打到新野,他至少要跟到随州。
到现在为止,他还弄不清白莲教的主力在哪里,地方太大了,处处都有战报,处处都有敌情,找不到敌人的主力,他的数万大军只能撒胡椒面一样撒在各地,跟敌人胶着成一个死局。
而且,他不仅要猜敌人的意图动向,还要猜这些战报里有多少水分,有多少是邀功夸大,有多少是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
不过还好,种种迹象表明,从枣阳到新野一带,隐隐有敌军主力存在。
新野、枣阳、襄樊。
是个三角形。
孙士毅的心里大概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