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知府衙门大牢。
从门到墙的距离是七步，从墙到门的距离也是七步。
杜怀仲拖着脚上的铁链子，一遍一遍的来回踱步。
这是我第三次被抓吧，杜怀仲心想，第一次是被农民抓，谷仓里关了一夜，硬说我是强盗，捆送衙门；第二次是被土匪劫上山去，岩洞里关了十来天儿，非逼着我入伙，还三刀六洞；第三次更阔气了，江宁知府衙门！你看看，这不是与时俱进么？按这个势头下去，下一回我就是到菜市口玩行为艺术的待遇了我……得，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他在牢里的待遇其实还不错，住的是个单人间，地方虽不宽敞，但也不至于晚上伸不开腿，地上铺着新稻草，一日三餐都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而且正对着牢头儿的办公桌，无论什么时侯，都有至少一个狱卒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知道这是孙定发打招呼照顾他的结果，还是特殊犯人的专门待遇，想根狱卒套句话吧，那些狱卒却始终对他一言不发。
他抬头望着头顶，劳房的天顶上只有一个极小的天窗，有一丝亮光稍稍能透进来，却顷刻就被牢房里的黑暗吞没了，可就是这点亮光，叫他能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用脚镣在石头上又磨了一道刻痕，这己经在第三天了。这三天来，除了第一天姚静农问了他几句话之后，就一直被晾在了这里，既不审也不放，不知道官府打的什么算盘。
传来牢房门打开的声音，众犯人有气无力的跟着起哄，等着看被抓进来的是谁。
牢头儿端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后边还跟着个人，那人一身葛色长衫，脸笼罩在黑暗里，看不清楚面容，他身后还跟了一个狱卒，手里拎着个朱漆食盒。
牢头来到杜怀仲的牢房跟前，把油灯往里一照。
“打开。”那穿葛衫的人道。
牢头掏出一串钥匙，借着火光寻出一把来，打开了门上的锁，三个人进到牢房里边，跟在后面的狱卒打开食盒。拿出几样菜品来，还有一坛二锅头。
葛衫人挥挥手教众人退下，牢头把油灯留下，退出去了。
这么快就要吃砍头饭了？杜怀仲心想，还没审判就行刑？这也太黑暗了点吧！正想着却感觉到一阵异样的气氛，转头一看，四周牢房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眼巴巴的盯着那些酒菜，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杜怀仲微微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拿起筷子就吃。
那葛衫人开口了：“你也不问问，这酒菜是什么来历就吃。”
杜怀仲没理他，只顾吃菜喝酒。
“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我**你是谁。”杜怀仲咽下一口菜。
那人撩开袍子，也在杜怀仲对面笨拙的坐下了，显然，他并不习惯这样席地而坐，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只见那人狭长的脸上，蒙着层蜡黄色松松弛弛的皮肤，一双肿泡眼无精打采，好似几天没睡的样子，只听他说道：“好，好，久闻江宁杜老二不拘小节，是真英雄！”
“你要是有话，”杜怀仲闷了一杯二锅头，“就直说。”
“那好，”那人拿过酒坛子，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端起来抿了一口，“杜老板生意好的好大啊。”
“托福托福，混口饭吃。”
“呵呵，您谦虚了。不过家大业大，麻烦也多——杜老板这两天可住的习惯。”
“习惯个屁。”
“呵呵，这江宁府的大牢，自然不比您家里舒适。不过倒也落的个清静，不用为外面的俗事操心。”
“这么说来，我得好好谢谢知府姚大人了。——或者是谢您？”
“那倒不必——只是您不想知道外面这两天有什么动静么？”
杜怀仲手里拎着条鸭子脚大嚼：“还能有什么动静？不就是在下的银行挤兑呗。”
刀条脸愣了一下：“杜老板真是当世诸葛，在下佩服的紧。”
“要不然杜某也吃不上这顿饭。叫我猜猜，”杜怀仲手里举着鸭子腿儿，侧过头做沉思状，“杜老二进了大牢，这么一来，杜家的银行不挤兑才怪，可杜家的银行里的钱，都拿去投进西南大山里了——杜老二是死是活不要紧，可杜家的银行倒了，不免一大堆人乌纱落地——这可是万万了不得的。”
那人嘴角一翘，拍起了巴掌：“妙！妙！妙！杜老板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
“我他妈倒是出的去我！”杜怀仲把手里的鸭骨头一扔，“不过看这情形，想来是该放我出来了。”
“怎么可能，杜老板您犯的是国法，姚大人也只好秉公办理……”
“我是被冤枉的，”杜怀仲一脸正色，“有人陷害我，那几张擦屁股纸跟杜某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呵呵，杜老板是不是被冤枉的，相信姚大人和朝廷自会秉公处置。”
杜怀仲不住的点头：“那是那是，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么！”
刀条脸愣了一下，笑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杜怀仲不答理他，继续吃喝。
刀条脸给自己的酒斟满：“不过，无论您的案子怎么审，这银行挤兑的事儿，的确叫人头疼的紧。”
“是么？杜某可是一点儿都不头疼啊。”
“未必吧，”刀条脸把酒端到唇边，又放下了，“且不说五洲银行一倒，杜老板血本儿无归，就是您这么些年含辛茹苦培植起来的江南数百家织厂，也要连着一起栽进去了喽！您可舍得？”
“干我鸟事？”杜怀仲抹了一把嘴，“何况没了我姓杜的，天下人就得光屁股了？就是倒了江南数百家织厂又怎样，十八年后您再看——照样水轮机遍地都是。”
“只怕是织厂常有，而杜老板这样的人材不常有，没了杜老板，那些织厂商贾不过几个谷足翁罢了。难成大事。”
“不就做生意？又是什么大事了。”杜怀仲豪不在乎。
刀条脸好像不耐烦了：“不管怎么说，这银行挤兑的事儿，还得着落在杜老板身上。”
杜怀仲盯着刀条脸说：“你既然能想的到来找杜某，只怕己经有自己的良策了吧？”
刀条脸苦笑了一下，两手一摊：“我要是有良策，还用得着来麻烦杜老板么？”其实这倒是实话，五洲银行对经济的影响之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要是事先知道这是个马蜂窝，谁会去捅？问题是现在说这个也晚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摆平这件麻烦事儿，那恐怕也只有杜怀仲了。
“成啊，放我出去，啥事儿没有，要不然这个样子，杜某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啊。”杜怀仲瞟了一眼牢门。
刀条脸摇摇头：“不可能。不过杜老板要是能妥善化解挤兑风波，那公堂之上自然少不了人为您助力，这样一来……”
“既然这样，那杜某就只能表示遗憾喽。”杜怀仲打了个饱嗝，拿起酒坛倒酒，却发现坛子己经空，便老实不客气的端起刀条脸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伸了个懒腰，悠然的倒在稻草之上。
刀条脸静静的站起身来，掸了掸袍子，平静的道：“杜老板，在下一片好心，您可别不识抬举。五洲银行要是倒了，后果你比我清楚。您也知道，那些朝廷当官儿的老爷们是什么货色，叫他们整人，那手段是一套一套的，可叫他们打理这银行经营，漫说他们无心，就是有心去挽救，只怕也没那手段，说白了，现在的局面，非你出面不可，你想跟我讨价还价，可您手里没有棋子可下！”
杜怀仲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您再好好想想吧，我提醒您——杜家的银子，己经快告罄了！在下告辞。”刀条脸一甩衣袖，转身出了牢房。
“你叫什么名字？”杜怀仲问。
“在下姓夏名恒，草字语冰，两江总督孙大人府中做事。”
杜宅
李阙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一第第当票、契书，五洲银行的挤兑己经三天了，银子马上就要告罄，这两天，他四处筹措资金，杜家的其它实业，几乎都停业了。但仍然是杯水车薪。
沈掌柜说的对啊，杜怀仲的案子一天没解决，挤兑就一天不会停止。
“李公子，这些是家里大伙凑的最后一点私房，拿去换银子吧。”萱儿捧上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些首饰细软。
李阙笑笑，这点东西够什么啊？可他也不好说出来——萱儿昨天己经把自己的几箱子嫁妆都当出去了。
“要是羽杪姐还在就好了，”一个丫鬟说，“李公子。是不是把羽杪姐叫回来？”
“不行！”李阙说，“她在外面办的是大事，不能为这点小事儿把她叫回来！”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嘈杂，家人们喊到：“大先生回来啦！大先生回来啦！”声音中透着喜悦。
李阙心里“咯噔”一下，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只见杜江海一脸的焦急，风尘仆仆的走进院子里，见到李阙就问：“老二呢？”
“谁叫您回来的？”李阙厉声喝问。
“李公子，是奴家叫人捎的信，叫大伯回来的。”萱儿在身后说。
“糊涂！”李阙指着她呵斥，又指向杜江海，“你也糊涂！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么？这是不是住火坑里跳么？一个搭进去还不算，你想叫人把杜家一网打尽么？”
萱儿低着头，任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她年纪只有十来岁，又是初为人妇，更别说从小娇生惯养，没经历过事情，丈夫下狱，她的天就等于塌了，她能想到的，只能是叫杜家的老大赶紧回来主持这个家了。
“不关弟妹的事，”杜江海说，“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商量怎么救老二吧。”
“也只好如此了。”李阙叹道。
两个人到花厅坐下，杜江海是一脸的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一听到老二出事的消息，便连夜赶回江宁。家人忙给他做了宵夜端来。
“当下首要的，是要马上平息挤兑风潮。”杜江海一面扒拉着饭一面说。
“你回来倒也有好处——明日你到银行露个面儿，能安定人心。”
“你放心，在回江宁的路上，我己经想好计策了。”杜江海露出自信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栖凤轩胡同。
挤兑的人没有减收，而是越来越多，栖凤轩胡同己经挤不进人了，为了早一点拿到自己的钱，很多人己经备了铺盖，通宵在五洲银行外面等候，满大街躺的都是人。
又到了每天五洲银行开业的时侯了，人群早己醒来。
银行的门板被一块块摘了下来，潮水般的人群就要往里冲。
却见一群银行伙计拼死拦住，在他们的簇拥下，一个身穿布袍的胖子走了出来。
杜老大？
杜胖子？
杜江海！
他怎么回来了？
杜江海走到门外，有人搬过一张椅子，他站了上去，向大伙一拱手：“列位衣食父母、江宁的老少爷们儿，这有日子没见着大伙的面儿了，杜胖子在这儿给诸位见礼了。”
正在往前挤的人群停了下来，就像钱塘江的潮头一瞬间结了冰。
杜江海诚恳的向大伙说道：“别位听杜某一言：杜某家中日前横遭无妄之灾，我弟弟被奸人陷害，攀诬入狱，有人借机散布流言，说我杜家的银行快倒了——哪里有这种事情？大伙不要相信，诸位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少！现在取出来，只是白白丢了利息，却是可惜了。”
“杜胖子！你空口无凭，叫我们怎么信你？”有人喊到，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你兄弟造反了，你只怕也逃不了干系！”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杜胖子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这话也是乱讲的？再他妈满嘴喷粪！造谣诽谤，我拉你上衙门告你个蛊惑生事之罪！割了你的舌头！”
平日里大家只见过笑眯眯的杜胖子，现在看他发怒，都是心中一凛，不敢再乱说话。
“我知道大伙心中有疑问，我能体谅，父老乡亲们的钱都是血汗钱，牙缝里抠出来的，你们把一辈子的身家放在杜家的银行里，这是对杜家的信任！这份念想不是几分利息就能还清的。杜家绝对不会亏欠大伙的银子。”他还嫌站的不够高，扯过一个伙计来，踩住他的肩膀立起来，那个伙计咬牙坚持，旁边忙过来几个人扶住了他。
杜江海站在人梯之上，朗声说道：“好叫大伙知道：杜胖子这一年多干什么去了！杜某跑船去了！杜某前去天竺，和鹰格兰女王做了一票买卖，运回一船的金银珠宝，本想在宁波稍事修整几日，却听闻家中遭此横祸！只得急忙赶回江宁——不错，现如今银行里，银两的确是所剩不多了，因为我把诸位的银子都换成了这个！”
他转身一挥手：“抬上来！”
只见两个伙计，小心的捧着一个铜盘从银行里走了出来，铜盘上放着一块黑丝绒，纯黑色的丝绒上面，放着一件事物！
要说这杜江海亮出来的，是个什么宝贝，咱们明儿再接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