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你平时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还真下的去手。”王大山一边给杜怀仲包扎一边说。
“哼哼,下不去手又能怎么样,”杜怀仲嘴里咬着布条,强忍着腿上的剧痛,“我也是为情势所迫。”
从宴会上下来,他们就被扔进了个地牢里,那地牢是在地上的一个岩石坑,有一丈多深,坑上架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棍当栅栏,四壁光溜溜的,想爬上去都不容易。好在张二小也没特别为难他们,每天的食水和药物都有人按时用篮子吊下去,坑里还有个马桶,按王大山的说法,这己经是优待,条件比蹲江宁府衙门的大狱要好多了。在地牢里他们还见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疯道士也被关在这里。
“值得吗?”杜仁义问。
“不值得又怎么样?这帮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货,想镇住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还狠!还不要命!否则你就完了!”杜怀仲咬着牙说,“姓张的那家伙不知吃错哪门子药,一心想拉我入伙当土匪,我就偏不当。”
“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曲’,这位朋友是条汉子。”那个道人说,他身体恢复的很快,己经能站起来走路了。
“真人过奖了,您怎么也被抓这里来了?莫不是姓张那家伙也要拉你入伙吗?”
“这伙土匪前些日子折了几条人命,想让贫道择个黄道吉日给他们做个道场,超度超度。”
“扯蛋!”杜怀仲不屑的笑了一下,“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还信这个?”
“天地间自有神明。不可不信。”那道人正色道,又看看杜怀仲不以为然的样子:“莫非这位朋友不信?”
杜怀仲摇了摇头。那道人叹了口气:“世上最可怕便是无崇信之人,无崇信便无敬畏之心,无敬畏之心则无事不敢为,无事不敢为则世道败坏。”
“我说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却没说我什么都不信——真人说的不错,人要是真的一点信仰都没的的话,那真是可怕了。”杜怀仲说。
“那你信什么?”
“我信人。”
“信人?”
“我信‘事在人为’,我信我自己。”
那道人惊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不问鬼神问苍生,好!好!好的紧!”
正说话间,头顶上有脚步声响,只听张二小在上面喊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你到底肯不肯入伙?”
“姓张的你个王八蛋!”王大山跳将起来,“说出去的话不算数,你怎么混江湖的?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不住声的大骂。
“那你再好好想想吧。”张二小走了。
这样一关就是好几天,张二小天天来劝杜怀仲,却总是无功而返。杜怀仲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己经能扶着墙走动了。
“哎,没想到这次一出来就是小半年,不知道江宁的情况怎么样了,真想家啊。”杜怀仲靠着墙感叹。
“杜老弟,伤势如何啊?”张二小又来了。
“好多了,多谢张寨主的金创药了。”
“哈哈,哪里话,话实话把杜老弟害成这个样子,我真是于心不忍啊。只要你肯点个头儿,你说啥都行,就是要张某割块肉给你都二话。”
“滚你娘的蛋吧!”王大山骂道。
“杜老弟,你要执意不从,可别怪我不仗义了。来人哪,把那个块头最大的给我‘捞’上来。”说着有人搬开栅栏,把前头捆着钩子的长竹竿伸下来钩人。
“张二小!你要干什么?!”杜怀仲一惊,怒喝道。
“有这些人在你耳边聒噪,我怕你静不下心来。”张二小坏笑道说。
“不关他们的事儿!有种你冲我来啊!”
“先生,用不着动怒,”王大山话气倒是无比平静,“俺这一辈子浑浑噩噩,活到最后才算活明白了。早年间做了那么多坏事儿,报应也该来了。不吃亏!”说着冲众人一抱拳:“二先生,麻烦您给大先生带个好,咱先走一步了。”
他一手抓往上面伸下来的竹竿,提一口气脚蹬在岩壁上“噌噌”两步跃了上去,众土匪一拥而上,把他给捆了。
“杜老弟,你当真不顾你朋友的性命?”张二小问。
杜怀仲冷哼一声:“姓张的,你要有种,现在就把我一并杀了,只要杜某有一口气在,定要讨还这笔血债。”
张二小一言不发,不一会,只见一件血衣“啪!”的从上面扔下来,杜怀仲定睛一看,正是王大山的衣服,只见领口上一圈血渍,他肝胆俱裂,捧起衣服喊了声:“大山!”眼泪就流出来了。杜仁义忙上前扶往他。
“我该答应他的,我答应了他大山就不会死,王大山有恩于我杜家,可我却害他丢了性命,是我不对……”他喃喃的道,一边挨着墙无力的坐下。
“先生!您怎么说这话!”杜仁义道,“这话让大山听见,他也不会高兴的——当初他只为不肯做贼,宁可在码头上扛大包做苦力,你现在说这话,他若知道了一定笑你!莫叫老王死的不值啊!”
杜怀仲扭过头来盯着他,喃喃的道:“我再不同意,下一个就是你。”
“那又怎么样?”杜仁义脖子一梗,“我还记得当年俺被东家解雇,大雪天没饭吃,跑进您宅子里偷吃马料,要是换一家刻薄的,早大杠子打死了,亏得您收留——我这条命就是您捡回来的,我早不稀罕了。咱现在就是不服他这个软,死了也照样牛X!若是服了软,活着也丢人!砍了我正好,老王他一个人路上寂寞,我正好陪他去!”
“好义气!”张二小冷笑道,“那就成全你。”上面又伸下几根杆子,把杜仁义也捞了上去,不大一会儿,血衣扔下,杜怀仲把两件血衣好好叠了,放在面前,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仍是一言不发,许久,只听上面一声长叹,脚步声远去了。
当夜,万里无云,繁星满天,杜怀仲坐在坑里仰头望去,惊讶不己——自己回到清朝这么几年,居然没注意这满天的星星,比他原来那个世界要明亮许多!在他那个世界里,因为污染严重,己经跟本看不到这样的星空了!
“真漂亮啊。”他喃喃道。
“难得您还有这闲心。”那道人说,走到他对面坐下,“杜先生,咱们现在的情形,用一个词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什么词?”
“‘坐井观天’”
两个人仰天大笑起来,笑完了,杜怀仲说:“真人啊,杜某有一事相求——眼见我也活不过多长时间了,有些事情放心不下,您是出家人,想来这帮土匪不会为难您,早晚有离开这牢笼的一日,我想让您帮我给我兄长带个话。”
“请讲。”那道人说。
“有三件:第一件,叫他莫要忘了我们当年紫金山上的约定。第二件,要做成我们想做的事,需要两样东西,一是仁者心肠——这个我兄长有的;二是铁血手腕——这个我怕他过于慈悲了……”
听到这里,那道人眉毛微微一动,只听杜怀仲接着说下去:“须知中国上下五千年,黑暗的东西沉积太厚,己是一团污泥臭水,想要洗刷这历史的黑暗,必须要比它更黑、更凶残、更懂得人性的阴暗卑劣,才能战胜它。但是,要是一味的和它比狠、比***无耻,最终也难免被它同化,变成同样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保持一颗仁心,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原本的目的,否则就会万劫不复。总之,万事不破则不立,只知破而不知立则为害,铁血是为破,仁心是为立,万万不可偏废了。”
那道人听到这里,被这番话惊的如同一尊石像,又听杜怀仲道:“第三件事:”他忙稳住心神听,杜怀仲叹了口气:“洛阳的牛肉汤真的很好喝,叫他有机会一定要尝上一尝。”
坑里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还有夏虫的鸣叫,星星在天空中闪烁。
过了许久,道人开口了:“你不是真的商人。”
“你也不是真的道士。”
道人点点头:“是,我不是真的道士——你可有兴趣听听贫道的身世?”
“反正我都快死的人了,你愿讲给个死人听,我这个死人也就听一听吧。”
“我祖籍辽东,曾祖辈上,出了一个位异人,精通天文地理,阴阳杂学,时值建奴作乱,我那位祖上卖了家产,投奔毛文龙,颇得毛总兵器重,一日忽见有火球坠于西北,先祖占卜,却是应了天象,那火球坠落的方位,正好克制建奴的命脉,乃禀明总兵,带人马前去探寻,得一块陨铁,先祖知道破建奴的关键便在这块陨铁上,将其运回,倾尽心血铸成一剑,谁知剑成之日,却传来毛总兵被袁崇焕诛杀的消息,先祖哭道:‘大明气数己尽,九州倾覆,非一剑可当,此剑且留待后世英雄’,遂带了无刃之剑,连夜逃去,从此流落江湖,满人入关,祖上不肯留辫子,做了假和尚的也有,做了假道士的也有,终于此剑传到在下手中,也有二十多年了,贫道的毕生心愿,就是用我那铁剑,杀尽天下姓爱新觉罗之人!”
“原来你学的是屠龙术。”杜怀仲道。
“不错,”那道士点点头,“原本以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杜先生也是胸怀远大之人。”
“‘反清复明’的人不是挺多吗?”杜怀仲问。
“明朝早就亡了,还复个屁!”那道人不屑一顾,“现如今江湖上的人挂一个所谓‘反清复明’的招牌,只不过是为干那没本生意做的块遮羞布罢了。我要做的,是推翻这无道的满清,迎立明主,匡复华夏!杜先生可有兴趣与我一同共事?”
哥你不会是说书出身的吧,怎么越听越像单田芳先生说话啊?杜怀仲心想,只觉得坐的时间久了,腿脚有点发麻,便扶着墙站了起来:“推翻满清又如何?迎立明主又如何?一朝朝一代代,人们说的不外乎都是这句话——若叫我来说,只怕说的比你更慷慨激昂与时俱进动听三分,可有个屁用?无论谁当了皇帝,老百姓还不是一样的受剥削?一样的当牛做马任人宰割?就算有所不同,也不过是下刀轻几分重几分,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么?”
“总归轻刀子也比重刀子好!古往今来,莫不都是这样么?你难道还想要什么样子?”
“我想要的是,”杜怀仲拖着伤脚来回走动,“天底下人与人平等,不再有人上之人,也不再有人下之人,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凭劳动得饭吃,少有所教,老有所依,人人知书明理,尊重知识,执政者皆以民为本,治刑律则铁面无私,精兵戈唯忠于国家,士子敢为天下喉舌,文章能言圣贤本意……”他越说越激动,不断的来回走动,最后双手向天空中一挥,“若能为此,天下太平!”
“哈哈哈,”那道人笑的直喘气,“老夫差点以为你是白莲教了——哈哈哈——这不是白莲教的说法吗?”
“白莲教之所以能唬人,就在于它给了人们一个美好的理想——有理想有什么不好么?白莲教的可恨,不在于它提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而在于它用了不可能的手段去追求这个美好理想。甚至借这个理想去欺骗那些无知的人来达到少数人一己之私利。我和白莲教的区别,就在白莲教会吹嘘它是万能的,许下的诺言是都能实现的。而我从来不打这样的保票——我只是给人指明道路,接下来怎么走,便看各人造化了。”
“有意思。”那道人抚了抚胡子,“活了这么大,头一次听说这么新鲜的事儿,听着活像白莲教,但分明又不是白莲教——太有意思了,唉,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贫道本以为天下的道理都悟透了,没想到还有贫道听不懂、想不透的道理。”
杜怀仲靠着岩壁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走动太急,伤口又开始痛了。
“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死都不肯落草为寇了——这磨盘山太小,不是你翻江蹈海的地方——也罢,这样的人,不当死在此地。”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一下懒腰,只听着他浑身关节“咯吧咯吧”响成一片,然后见他贴着岩壁有如一只壁虎般的爬了上去!
那道人爬到坑口,见栅栏是用铁条铆钉钉住,便双手指头紧扣了坑沿儿,用肩膀在栅栏木头上用力猛顶,只听得一阵“吱呀——咯嘣”这声,己是顶开了一条栅栏,他又跃下坑来,抻手拎小鸡似的拎了杜怀仲,又爬将上去,二人来到地面上一瞧,只道“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