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阁里年轻的丫鬟不多,都是几个老妈子,平时喜欢碎碎嘴。大门的隔音效果不佳,声音常常能够逮着缝隙传进来。
阿花跟在我身边,也听到了几次,跺着脚想要出去训斥,被我拦住了。自从失忆后,我对周围的一切空白地就跟刚出生的婴儿,懵懵懂懂,曾经想要看书,被赵毅一句话拦了回来。
“女子无才便是德”嘴里品味着这话,轻哼了一声,若真是这样,不把我当成畜生养着了。婚前关在落雁阁,婚后换个大点的牢房,每天抱孩子,盼丈夫,就这么终老一生。我不喜欢被圈养,想到将来的日子就烦,几天下来,眉头都皱的有些印了。
我叫阿花泡了茶,坐在靠近门边的藤椅上,极有耐心地听着。几天下来还真有了点心得,等再见到赵毅的时候,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粘糊糊地脏了他一身。
“你说,你是不是在别业里还养着其他女人,把对我说的话跟她们也重复一遍,得意的每个园子之间来回跑。我就知道,你欺负我失忆,记不得从前的事,所以就趁机多拐了几个俏丽姑娘,想着等我嫁给了你,有了孩子,也是折腾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食指用力抹了把鼻涕,故意地甩在了他的袍子上。让人看着,定以为好一个可怜女子,怕是糟了男人抛弃。
赵毅估计没见过我这副样子,一时间愣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哄,嘴里只得不住地重复:“不哭,不哭……”
按说这赵毅也是聪明的主,可俗话再怎么俗,也是有根据的,男人都是见不得女人眼泪的。
为了显得逼真,将醒过来之后的经历添油加醋地想了一遍,自己是多么可怜无辜的一个女子。首先是钱,这天下哪不得用钱,打点下人得要钱,无事手里揣两元宝磨磨手也得用钱,可到现在连个银星子都没见到。再说这府里的下人吧,眼前这个正瞪眼瞧我的阿花,摆明了的欺善怕恶的丫头。还有那群给我出主意的老妈子,若非不把我当主子,才敢整天不务事事,三五个凑了一起,有恃无恐地唾沫口水满天飞。我这主子当得也着实窝囊了些。
这样想来,更加觉着四面楚歌,哭的就不仅是梨花带雨,而是雨摧梨花,片片飞了。
阿花实在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小姐,爷的衣服快攥破了。”
说实话,这蟠褵纹丝绸被我抓成这样,自己也挺心疼的,可赵毅这厮偏偏就是脑袋锈顿了,说不出那句我想听的话。
眼见地已经在撑,那双眼珠子再也转不出泪花儿了,头顶上的人总算是发了善心,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期盼中开了闸,“好了,豆儿,不哭。明天先让阿花带你先四处熟悉一下。”
“今天不成么?为什么要明天?”怕他反悔,我有些心急。
笑容在他脸上荡开来,掀起阵阵涟漪,晃得我愣了一下神。他轻轻地拭去我鼻子底下晶亮亮的粘稠,“你这样子想出去吓谁?”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心里松了口气。若哭这事再不成,我可没法做出老妈子们讲的二闹、三上吊。想想刚刚鬼哭狼嚎的表情就丢脸,不过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了。
阿华说别业是个很大的园子,所以今天起了个大早。清晨的凉意让白皙的脖颈顿时起了一层细小的寒毛。我紧了紧的衣服,将领口提上了点。
现在已是初冬,别业里花是四季不败的,常青叶还留着昨夜的霜露,经初生的阳光一照,有些挂不住了,滴滴答答顺着叶茎滑落入了泥土中。
深吸了大口新鲜空气,肺叶被撑满,再徐徐吐出。脖子绕着肩环小心地过了一圈,向两侧拉伸了下腰部,接着抬起右脚,绷直。与地面平行。整套动作衔接顺畅,像山涧中的水,柔若无骨中又带着凌厉的清冷。
赵毅站在墙头上,看着远处的女子,手不自觉地握紧,每根指骨都凸显出来,许久慢慢松开。站在一旁的苍松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露出一丝担忧,终于还是开口:“主子,小姐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会……”
“总有些习惯会保留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
鼻上已渗出了少许汗珠,从阿花手里接过毛巾,细细地擦干净。转过身,看她仍是一副愣愣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小丫鬟回过神,脸上漫出淡淡的红晕,像是刚发育的苹果,让我忍不住恶作剧地捏了一把。小苹果立马被我催熟了,整个脸蛋红得犹如涂了厚厚的胭脂,没有离开的手几乎可以感受到顿时升腾起来的热量。
丫鬟扭扭捏捏,小嘴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开口了,“小姐,以后还是在房里练吧,在外面伸胳膊练腿的总不太合适,还有这衣服……”说道后来,她自己的视线都瞟到了一旁,不好意思再看。
这里的衣服是裙裾式的袍服,无扣,衣襟从腋部向后旋转,腰间束丝带,实在不适合早锻炼,所以昨天下午求着院里的老人做了一套褒衣博带式的衣裳。
我耸了耸肩,无所谓,衣服穿着舒服就行,现在也懒得再回去换。右脚已经踏出去了,招呼后面的人快跟上,“走吧,带我去园里逛逛。”
不用看就知道后面是什么表情,定是将两只眼睛睁得如鱼眼般滚圆。不过跟在我身边几天,还是有些了解我的习性,脚步跟了上来,没有再说话。
阿花提议先从我的小院逛起,我一口拒绝。笑话,自己的园子还怕抽不出时间?落雁阁独门独户,像是完全封闭的,住这么久早就厌了。
阿花说别业是由多重院落组成,有的是独幢,有些是重幢,大小环套着。主要楼阁之间,还有桥楼连着。同样它也是个私人园林,各种墙垣、漏窗、亭廊、楼管、假山、树木等将之分成若干景区,主次分明。
我让阿花带我从离大门最近的园子逛起,在亭台间兜兜转转了几次,我就有些体力不济了。找了个池边的岩石坐下,手伸进水里,指尖撩拨起细细的波纹,一圈圈荡远。待适应了温度,将整只手浸下去。
凉意渐渐抚平了我烦躁的情绪,阿花整个上午一直故意引着我在几个主要景区来回跑,晃得我眼花。
心里一冷,没有他的指使,这丫鬟怎么敢如此大胆。有些后悔自己表现地太过心急,几天来没少在赵毅耳边吹风,却忽略了他也会起疑。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你真的要逼我吗?
也罢,被人牵着鼻子走已经够久,是时候反客为主了。将手从水里撩出来,“我有些冷,你去房里把那件菱纹绣披风送过来。”
阿花站着没有动,似乎有些为难。
我转过头,眉梢挑起,语调依旧漫不经心,“怎么,现在让你拿件东西都跑不动?倒是比我这小姐还金贵。是不是大丫鬟做长了,也想着回去跟刚进门的小丫头凑凑热闹?”现在已经她直接听命于赵毅,不可能真的去干那些粗活,但我就要在这事上杀一杀她的锐气。
我将眼睛眯成一线,懒懒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凌厉:“恩?还不去?”
她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别业的池子虽是人工开凿的,但均是活水,且个个池子都是相通的。看着她走远,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沿着小溪往前。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清新,头晕的症状减轻了许多。随意地趿拉着步子,鞋底在小路上发出轻轻的伴奏。眼睛不受约束地到处乱瞟,不得不佩服赵毅的财力,这样一个别业绝对不输皇家庄园。虽然没亲眼见过皇家的华丽,但要真比这还要高上一阶,是着实不易的。
迥廊上饰有直棂窗,露出点点阳光碎屑,映在地面上,点缀着青砖小路。屋顶上盖有悬鱼对凤瓦,骄傲地仰望天空,闪着耀眼的光。梁上绘有兽通栿乳,色彩细腻逼真。连柱础上都由锦文石雕成滚龙图案。越看越心惊,赵毅的家底可算是丰厚无比了。想到昨日还曾可惜过他那件绸衣,真真鄙视自己。
隐约的传来阿花的呼唤声,一袭粉色,走近了,胳膊肘里安置着我那件披风。
她看来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道:“小姐怎么跑这来了,让奴婢好找。”说着,将披风帮我穿上,细细地打了个蝴蝶结,“都到午时了,爷已经在落雁阁,等着小姐吃饭。”
看这丫头额上的渗出的细汗,心里略微有些歉意。毕竟在其位谋其职,很多事不能拿她出气。她领着我出院子。
视线晃到一旁的轩槛,我找话问:“这东西远看古朴浑厚,细看深沉润泽,讨我喜欢。叫什么?”
“回小姐,这是沉檀。它是一种香料,能够通关开窍,畅通血脉,还有清凉、强心作用。”
“很值钱?”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星星点点的精光开始从眼睛里泛出。
丫鬟小脸抽搐了一下,仍是尽责地解释道:“俗话说‘沉檀龙麝’,沉香是众香之首,而檀香则称为‘香料之王’、‘绿色黄金’。”
“哦。”装作不在意地瘪瘪嘴,继续摇晃着两条腿前进。脑海中出现了小金囊,里面装着别业所有的沉檀。
啧啧,赵毅,看来是个大爆发户啊。不过,阿花刚才说话举止得体大方,条理清晰,显然是读过书的。眼睛朝阿花又瞟了瞟,府里的丫鬟都这么博学多才吗?
乱转的眼珠捕捉到一片光洁明亮,外墙在阳光下橙中略带红光,透着贵气。又向身边的丫头咨询,原道是上等的红泥,产自江浙一带,建府时一船一船从千里之外运回来的。心里直叹败家。
府里多宝,眼睛也学尖了。花径在阳光下闪着不自然的光泽,蹲下来用手一拨弄,发现竟然还穿着铜线,原来是姓赵的败家子为了怕下雨时打滑。现在的心瓦凉瓦凉,建园子他倒挺大手大脚的,可是自己还从没在他手中见过一个铜子。
我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丫鬟们偷笑的神色,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既然赵毅大模大样放外面的东西价值都那么可观,那么屋里的不就……想到这,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手指尖飞快地游动着,似在拨着算盘珠子。赵毅,准备好做我的钱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