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什么?”
“少爷说,要少夫人答应他好好活下去,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好好的养大。他说,见了孩子就如见到他一样。他还要少夫人一定照顾好自己,记着他,可是不能老想着他……”
我咬着被子的边,心口一阵无以名状的抽痛。泽杨果然聪明,他知道万一他走了,伊溱一定会伤心欲绝的。所以他以最后一个要求来逼着伊溱答应好好活下去,甚至提起腹中的孩子来激起她活下去的希望。而我那天留下的信,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那,沉香有消息吗?”
“她……她留了一封书给……给少爷,只可惜少爷没机会看见了……”凌霄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丝帕。我接过,小心地展开,一阵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咙。
绛红色的字迹并不娟秀却还算整齐。
一封血书。
“公子之大恩难谢,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断臂唯恐拖累公子,故自去矣,携夫子充之魂浪迹天涯,如前所愿。残生将为公子祈福。”
“她受伤了?”
“没见到她,只见了这封信在桌上,那时候光顾着少爷……”
一个“断臂”,我已猜得个差不离。我知道沉香并无斐然的文采,语句不多,不过是说自己无以为谢,身体残疾还不想拖累我们,便走了,倒也言简意赅。她是在江湖上混迹惯了的,只是如今受了重伤,日后的生活也许会很艰难。
“她要走,也由着她去罢。她不知道泽杨不在了,倒也是件好事,不然她也得内疚一辈子。”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枕头上,忽然想起些什么,便道:“过些天,等大家都歇好了,你就扶了泽杨的灵回家去吧,大家各自散了也罢。”
“不,凌霄不打算回去了。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中恐怕也不愿留他。少爷在时就常说随遇而安的话,凌霄觉得少爷也未必想回去了。所以,少爷的灵柩,已经被凌霄就地火化安葬……”
我听见这话,知道我已经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眼瞅着窗外的竹梢风动花影移墙,一时更是悲从中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便问:“那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生来便是少爷家养的奴婢,长这么大也没受过一天冻没挨过一天饿,都是托了少爷的福。我读的书不如姑娘们多,可是我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少爷虽然不在了,可是已经有了小少爷。所以,凌霄自然是应当一直陪着少夫人,照料小少爷……”
我咬着嘴唇轻轻点点头。
“王府的大夫根基应该也是相当不错的,凌霄,你也多歇着吧,别太劳心了。泽杨的事,谁也无法挽回……”
凌霄的眼睛一时又升起了些许水雾,答应着下去了。
彼时我最担心的人莫过于伊溱。我不能再躺下,便起身去看她。
她静静地躺着,大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我看见她眼角的泪痕。她左手紧紧握着拳,我托起她的手,从指缝里看见是那块蓝天暖玉,泽杨送她的定情物。
我心里难过。她现在能握住的只剩下一个苍白的物象,又如何来取代他活生生的形象!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只好紧紧地抱住她。她像是一个一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我怀里轻轻地哭泣。
哭了一会儿,她缓缓松开了手。那玉佩上“情深不寿”的字样依旧温润而遒劲。果真是天也妒,为什么美好的东西就不能天长地久!
我闭上眼睛,一时脑子里又是泽杨又是沉香,又想起我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心实在静不下来。过了一会又有奴婢过来送汤药和饭食,饮食器具都是一样的精致无比。我多少逼着自己吃了些东西,可是直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楚铉过来。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便问被派来照料我的婢女:“王爷哪里去了?”
婢女似乎忌惮着什么,不答。
“怎么了,不碍事,你直说啊,王爷做什么去了,他很忙吗?”
“回……回姑娘,王爷先是去了二夫人那里,回来就一直在房里生闷气,早上也一直书房里闷坐着,这都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他怎么了?”
“奴婢不知道。王爷脸色不太好,奴婢不敢问。奴婢还当……还当是和姑娘闹什么别扭了呢……”
她说的二夫人应当是浅桐。他去她那里做什么?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便叫婢女拿件衣裳给我披着,让她直接带我去书房。
透过门上的格栅我看见楚铉在案前扶着头枯坐着。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是很不高兴的。
“楚铉,你怎么了?”我走过去,轻轻把手放在他肩头。
他竟然把肩一耸,硬是把我的手给抖开了。我更是不解,蹲跪在他面前,要正视他的眼睛。
他撅着嘴,看起来也没睡好,明显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嗯?”
他还是不理我。
“我有做错什么吗,有的话你告诉我啊,你这么不理我算什么啊!”我心情本来就很低落,被他这么一闹更是郁闷之极。我站起来转身就要走,但转念一想,他去了浅桐那里,难不成是她们说了我什么坏话?
我转身走了两步,故意把身子一歪跌倒在地上,弄出不小的声响。他果然上当,冲过来抱起我:“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狡黠地望着他:“你总算是理我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他一脸上了当的表情,半晌才说:“我送你的玉笛,你怎么能让别人在身上系着……”
我楞了片刻才稍微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看见凌霄身上我的玉笛了。那次把玉笛作为信物托凌霄找他救命,这些日子彼此都经历的太多,竟然忘记了要把玉笛拿回来。
“我……我……哎呀,我还当什么事呢,你慢慢听我说。”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把当时怎么想着出去找楚铉,又怎么为防万一而留书一封请凌霄给伊溱看,以及担心自己也出意外,才把玉笛当作信物交给凌霄暂时代为保存的事备细说给他听。
我一面说着,他的眉头才渐渐地舒展了,脸色也好了,却不肯屈就似的,佯怒道:“你不是好姐姐,你骗我……”
我伸手捏他鼻子:“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不信你去问凌霄,看她还我笛子不!”
他转而笑了:“真的?那……哎呀,饿死我了,桃儿姐姐,我们吃饭去吧!”
我正要说什么,他一把抱起我:“不许说你不饿啊,反正是你错了,你就得陪我吃饭。”一副赖皮小孩的样子又出来了。
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要陪你吃饭的。不然,把王爷饿瘦了的罪过大了,民女可担当不起。”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我才不想做什么王爷。”
“好,那我就不拿你当王爷。你这么小心眼,还不给我道歉!”
“我哪里错了嘛,为什么要道歉啊?”
“你……你当然得道歉,谁叫你对我小心眼的!”
“我才不。本来就是,你们女孩子真能无理取闹。”他一脸的不满。我意识到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忙转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了,咱们吃饭去吧!”
就这样在王府过了些时日,转眼已经是五月中。听说各地待选的秀女都已经开始训练才艺、教习宫里的规矩了,不知道洛玉如今是什么情形。
楚铉也很忙,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去处理。我不能总是见到他,只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过来看我。
我没有拜托楚铉去打听关于洛玉的事情,因为我已经渐渐开始学着忘记,忘记那些过去的美好或是悲伤,忘记该忘记的。我不想见其他的人,所以楚铉让我和伊溱,还有凌霄,他把我们安置在王府的西北角,一个几乎没有其他人来走动的小院落里。平时只有楚铉和三两个被指派来照顾我们的奴婢仆人常常过来。偌大一个王府,隐藏几个女子是相当容易的事情。我在王府里身体恢复得还算不错,楚铉知道我喜欢读书,便叫人找来很多书籍给我看。不过我已经不再研习毒药,倒是开始看些妇儿相关的书籍了。是的,伊溱的肚子已经一天一天地大了,楚铉每日吩咐大夫来小心看护着,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孩子的出生。
伊溱的情绪基本也稳定下来了,泽杨虽然不在了,可是他给她留下了希望。
楚铉常常和我并肩在小院落里散步,我们说的话并不多,仿佛时间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有时候,我还会抱起琵琶随意地弹上一曲,楚铉也唱着歌来应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当年的那片竹林里,我们依旧只是初相遇的少年,他带着暧昧的语调轻轻地叫我,桃儿姐姐……
野有蔓草,零露团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这样的歌,也如初相遇时一样的美好。
我敛起裙裾,赤脚踩在宁夜的露水上。他拉起我:“你小心着凉……”
我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倚在他肩上:“楚铉,你娶我吧……”
他的身子一震。
朦胧的月下我望着他的眼,白衣的人,面容依旧是那样的俊朗。他的眼里闪过复杂的神采,然后渐渐地明亮起来。
“真的可以吗?”
我微笑着,望着他,轻轻颔首。他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一下子抱住我在院子里旋转起来。我娇笑着叫他放我下来,一面又紧张地抱住他的脖子。我的裙裾在月色中翻飞,如同美丽的蝴蝶。那一刻,生命如花绽放,美好如斯。
野有蔓草,零露团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俊逸的歌声弥漫在初夏的露水中。晚风拂过,无比的惬意喜人。
这么多个日子的朝夕相处,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许他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但他知道我是不喜欢王府的礼数和着侯门深似海的生活的。楚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迎接着一切。刀山火海我亦不怕,何况是做一个王妃呢。我不怕世俗的非议,也不怕这前所未有的挑战。只要,你能一直和我在一起,就是我唯一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