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琵琶，仍旧站在我从前来的地方，转轴拨弦，轻轻地弹起来。我不会唱，只是半倚着身后的翠竹，认真地弹着《诗经》的旋律。古朴悠扬的琵琶声里，我回忆起了很多事情。竹林里最初邂逅的歌声，花魁大赛上仓促但颇费心思的舞蹈，子充漫不经心的爱情……
野有蔓草，零露团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弹了多久，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这凉如水的秋夜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凉。月中天，影伴弦。
我放下琵琶，有些疲惫地倚着竹子蹲下来，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觉得有些瑟瑟的寒意。
一团阴影笼罩遮住了我面前的月光。我抬起头，一个白衣少年正微笑着俯视我。少年面容俊秀，清逸脱俗，眼里含着浓浓淡淡的戏谑和关切。
他的面容似曾相识。
“原来真的是有人，我还以为错觉呢，好几次都感觉到舞蹈的旋律，只是因为和风声相合，我都听不出是哪边传来的。今天你用琵琶了，我可就找着你了！”他倒像是很兴奋，露出一个璀璨若晨曦的笑容。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的确是见过他的，他不正是那日我在望姝楼的窗前看到的那个白衣公子吗，就是这样的一个笑容，让我不能忘怀。
小屁孩，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说。但他站在我面前，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忽然很轻松的样子。不是想见到他的吗，怎么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的舞很好，琵琶更好。不过，我天天来等着你，也没亲眼见着你的舞究竟什么样子，要不你现在跳一个给我看吧，好不好？”
我看着他，身子仍旧没动。他又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恩，不用了。你刚刚弹了那么久的琵琶，想必也累了才蹲着的。我刚刚陪你唱了那么久，也累了，不能再给你和曲子了。我们就坐一会吧！”
他说着就在我旁边坐下了，一面拿起我靠在一边的琵琶看：“是南海红木的，是把好琴！”拨了几声，似乎很不协调，只好又放下，像个孩子一样凑过来：“我叫楚铉，十七岁。你叫什么？”
再不说话便不对了。我朝他笑了笑：“我叫桃卓。”想了想又信口胡诌了一句：“你才十七岁，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桃姐姐。”
他这回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桃儿姐姐。”
一个“桃姐姐”被他儿化了，反而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mei来。我想了想，问：“你怎么会老在这里唱歌？”
“我喜欢啊！但是我爹娘不喜欢我这样，说我不务正业，我就不在家里唱嘛！反正他们不知道我晚上溜出来的，呵呵，丫头们都跟我好，不会告密的。姐姐你怎么也喜欢来这里呢，你爹娘也不喜欢你跳舞吗？不是吧，女孩子学歌舞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他捧着脸，似乎很想不通。
我又怎么能说我是偶然来这里，因为听见他的歌声才……淡淡地笑了笑，沉吟着说：“不是不喜欢我学歌舞，而是……我家和你家不一样啊，我学歌舞是要不停地表演给他们看的，可是我只喜欢表演给自己看嘛！”
“原来是这样。我爹娘要是那么好就好了——啊，那你爹娘是不是想送你进宫啊，我娘送我妹妹进宫之前的很多年，就一直让我妹妹拼命地练习琴棋书画……可惜妹妹入宫了，就再也不能见我了。桃儿姐姐，你会入宫吗？”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不会入宫，但是也许会去别的地方，同样是侯门深似海的，我不喜欢。”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桃儿姐姐，我们明天再来吧，回去睡觉，恩？”他看着快落山的月，又是笑嘻嘻的。
“……你给我唱个歌吧，如何？”
“那你给我伴舞。”他笑着站起来，也不顾我的反应，张口就唱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团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一怔，抱着琵琶站起来，扔了披风跳起反弹琵琶的飞天舞。裙摆飞扬，身姿柔若无骨。今夜，也许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飞天舞跳得最完美的一次。只是这种美好的邂逅，为什么不是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呢？
一支舞毕，我拾起披风，敛了裙裾，躬身行了个大礼：“蒙公子不弃，多谢公子今日的歌。妾身当永记于心。”
“你明日不来了吗？”
我犹豫着如何开口：“实不相瞒，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也许是明日，也许过些日子，我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这次，就当是来辞行的吧！”
“桃儿姐姐，怎么才认识了就要走呢，还跟永别似的！我不要。这样吧，你去哪里，到时候我去找你啊。”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如果有缘，十年，二十年，我们还会相遇的。你也不用找我了，就……聚散随缘吧！”我转身就走。
“不，桃儿姐姐，你等等，等等——”他快跑几步追上来，拦在我前面：“万一过了很多年，我们对面不相识怎么办啊？这样吧，你再听我一句话——你拿着这个，到时候我看见了就会认识你了！”
他把一管碧绿的翠玉短笛送到我面前：“这是我从小一直带在身边的，你也要好好收着。至于你嘛——就把这个给我吧，行不行？”
我看他指的是我手腕上戴的一串玛瑙石手串，心想这小子眼睛还真好使，一眼看见的就是我自幼随身的东西。我笑了笑，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笛，贴身收好，然后取下手串递给了他。
他眼里掠过一丝得意，把手串戴在手腕上，朝我挥挥手：“我们一定能再会的！”
身后有几个古怪的行人。可是这大半夜的，哪里会有人在路上还走得这般悠闲呢！我鄙夷地瞟了一眼身后的人，径直回到了望姝楼。
我仍然睡不着。今夜的邂逅只让我原本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更加乱如麻。我在屋里踱了几步，最后在案几前坐下来。提笔想写点什么，却也没有头绪，只好又放下。这一夜，像是一生一世的轮回。
我四下里一望，打算收拾一下行囊。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旧衣服，我拿起来然后又放下。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只是我孑然一人。那支羊脂玉钗，是子充第一天送我的。我拿起来，揣在怀里，想了想，然而还是掷在了梳妆台上。
我终究只是他的路人甲，那么他的东西，我什么都不应该留下。我不需要留下任何属于他的记忆。都说青楼女子朝迎夕送，对谁也没有真心，可是究竟有几个人，又拿我们当人，真心相待呢！
什么也不需要带，除了我旧日积攒的一些银子首饰。我的手猛然触到怀中的玉笛，心里没来由地一暖。
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已经注意过了，洛玉的门前今夜并没有挑起红灯笼，说明她今夜没有客人留住。我轻轻叩响了她的门。
“谁啊？”里面慵懒而娇俏的声音响起。
“是我。”
我走进去，立即关上了门。
洛玉被我这一打搅，全然没了睡意。我把事情一说，洛玉差点跳起来：“姐姐你可别给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哄了。说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可要为自己打好了算盘。要不这样，你先答应了子充，让他送你去雒阳王府。等到了王府里面，再怎么样就是你说的算了，说不定能做个王妃呢。不管怎么样，也比老待在望姝楼这种地方要强……”
我打断洛玉的话：“不，我不要去什么雒阳王府。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份，我是青楼女子，可是我从来就不想以色事人。我连那个雒阳王世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叫我去做他的女人，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姐姐你听我说……”
“你别劝我，洛玉，我去了那什么王府之后还不是生死未卜，人家拿我当舞女侍女也罢了，拿我当猪狗我也得受着，何况人家王府里女人斗得丝毫不比官场轻松！你也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权术了。我宁愿找个身无分文的打柴郎好好的过一辈子，只要他对我好也就罢了……就凭这点，我也不能拿自己的一生押上去……洛玉，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逃出去……”
“那好，大不了这望姝楼咱不待了，咱们姊妹有这一身技艺，只要有歌楼妓馆的地方，就不怕混不下去。他连伊溱的事情都知道了，可见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了。”她一咬牙，道：“我过去认识一个公子，虽然这段时间没什么往来，但他是非常仗义的一个人。他叫泽杨，就住在城西的老宅子里，你可以去找他。看着世道不太对劲，妹妹我看看时机合适的话也该逃出这地方了。”
两人如此这般地商议了一会，然后各自起身打扮停当，洛玉起身去了我屋里。我小坐了片刻，立即不动声色地乘着夜色走出了望姝楼。
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我轻蔑地笑了。现在，我身上穿的是洛玉的衣服，梳的也是洛玉常梳的发髻，化着洛玉喜欢的寿阳落梅妆。当然，洛玉刚才回我房间的时候，身上也是我的装束。我们两个身段相似，这么一换，只要不仔细看就不会有人发现。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找伊溱。这个紧要关头时间代表什么，我很清楚。
我许久才把客栈敲开。我冲进伊溱的房间：“秦公子，快收拾收拾，我们走，离开这里。”
“我父亲追来了吗？”她睡眼朦胧的，颇有些惊惶。
“我待会慢慢和你说。先逃走再说。”
下楼的时候，先前给我开门的小二忙拦过来：“二位去哪里，大人吩咐过……”
伊溱二话没说，用力往小二身后扔出一锭银子。小二回身去捡时，我们早已一溜烟跑了。
“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跟我来。”我来不及多说，拉着她一路狂奔。在一个院墙边停住：“我们爬进去。”
“啊，爬进去？”她大小姐没干过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吃了一大惊。
我不答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四下一望，找了几个砖头垫在下面，低声说：“你踩着，然后扶着我肩，爬上去，跳。轻点别弄出声音来。”
“那你呢？”
“我能过去。你先。”
我比她瘦，院墙也还不算高，听见她落地的声音，我手撑着一跃便上了墙头，然后跳下来落在她身边。她还兀自坐在地上揉腿。
“你没事吧？”我扶她起来。
“好像扭了脚了。哎哟~”她才起来又捂着脚蹲下了。我背不动她，只好说道：“你等我一会。”
我向靠那围墙的院落走去。里面的人似乎还在熟睡着。
“谁啊？”里面有丫鬟睡意朦胧的声音答应着。
“找你家公子的。快开门，急事。”
门一打开，我就冲进了卧室，也不顾人家在里面睡得香甜，低声便喊：“泽杨，泽杨，我是桃卓，你快起来，我有事……”
“那你也得等我穿了衣服再出来啊……”帐子后头一个慵懒的男声传出来，我一怔，才意识到自己闯入男子卧室十分不妥，脸上一红，忙退了出去。
泽杨动作倒迅速，我后脚才出来他前脚便跟到了。我直接把他拽到院墙底下伊溱身边了：“她跳进来崴了脚了，你帮我料理一下啊……”
他一愣，贴着我耳边语速很慢地说道：“你们大半夜的翻墙进了我家院子，这还得我来帮你们了，好像崴了脚也是我的错……”语气慵懒，气息打在我脸上，莫名地觉得带着一丝淡淡的暧mei。洛玉已经和我说过，他是这般厮混惯了的，性子却是豪爽，也不拘小节，是条好汉，因此我也就不以为意。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把伊溱扶起来，见她走不得路，干脆一把给抱起来往屋里走。我心里虽然惊了一惊，但见伊溱身上还是男装，也没好说什么。伊溱也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知是脚上疼痛还是紧张。
泽杨直接把她放自己床上了，顺手扯过枕头垫在她背后，一面叫丫鬟拿了烧酒给她揉脚踝。
我在床沿上坐定。指着泽杨对伊溱说：“这是李公子，李泽杨。这位……”我却不知道怎么介绍伊溱了。是太守家的二小姐，还是秦公子呢？
正踌躇着，泽杨却笑了：“我和她早有一面之缘的。她不是洛玉姑娘的朋友吗，是叫伊溱对吧？看来我记性还不错……”
他居然知道她是女子……
我拿眼瞟了一下伊溱，只见她故意把脸背着泽杨，满脸黑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