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泛着幽幽的淡蓝色光芒的夜明珠的确是抓住了我的心,只可惜已经卖给了别人了。只因见了它,这一路上再看到任何的东西都是相形见绌,有些兴味索然了。
子充见我没心情再逛,便带我去酒楼吃饭。
趁着等菜的空当儿,子充叫过随从,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随从放下东西,点点头跑出去了。我知道他生意上有些事不便叫别人知道,也不在意。
这时进来了一个摇着扇子、大腹便便的老爷。见了子充,便打千作揖的。子充也打着哈哈:“江老爷,咱们真是有缘,来来,坐,咱哥俩好好喝两杯如何?”一面叫再添些酒菜,迅速上来,俨然是多年的老相识。
那个什么江老爷也不含糊,大大咧咧地坐下了。见我坐在一旁,拿眼一瞟,便打起了哈哈:“老弟艳福不浅嘛,这不是望姝楼的那个头牌花魁娘子吗?”
子充也打起了哈哈:“不敢不敢,哪比得上大哥你啊,长安城里好花都给你摘了个遍……”
“哈哈,可惜我是没老弟你这个资本啊,你看看你,啊,一表人才的,哪家的姑娘不属意啊,是不是?哎对了,范阳的那个名角儿怎么样了?”
“你是说小萍啊?哎呀大哥你不知道,这可是多亏了她,要不我怎么能让那个梁大保上套啊哈哈……”
他们两个喝上了,打着哈哈说着女人和生意的话题。我虽是青楼出身,可是并不愿意加入他们那无聊的话题,只是默默地站着斟酒布菜。他们的话多少让我心里不那么舒服,但我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在外面不可能没有别的女人。
饭毕,他先送了那人出去,然后送我回望姝楼。见我情绪不高,便笑道:“你不高兴了?”
“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我淡淡地答道。
“卓儿,我发现我好爱你。”他忽然道。
我愣了一楞,然后轻轻地笑了。是真是假,我又何必计较呢,即使他对每个女子都是这么说的,那又如何,至少他现在对我还不错,这样就够了。
和他并肩躺在榻上看窗外的星星时我心里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踏实。范阳。这个遥远的地方让我一阵阵的心悸。伊溱的话在我心里晃过。范阳。这只是巧合吗?
这几天洛阳城里盛传着一个新闻,说有一个人为了把岳父家里祖传的珍宝占为己有,不惜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来,杀妻弑母。我看见窗下有官兵押着一个人去法场,也许就是那个可怜而可悲的人吧。为了钱财,失掉了好几条人命,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值得吗?
洛玉只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什么可惊奇的。
是吧。这么多年来,我在这楼上看见的,实在不是一件两件了。或许真的是习以为常了,很快就淡忘掉了。
这几天子充似乎也很忙,也不常来我这。我闲来无事,重新拿起针线来,打算亲手给他绣制一条玉带。
才弄好了图样,他却来了,神秘兮兮地拉过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笑着对我说:“卓儿,我送你一件东西。”
“噢?”我笑道:“这回是什么呢,长安的新式堆纱花还是贵妃样的珠钗?”
“都不是,但是我保你会喜欢。”他的笑容仍旧是慵懒而得意的,把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拿出来放在我面前。
我轻轻打开,里面透出蓝幽幽的光芒,竟然是那天见到的夜明珠!
我一喜,忙问:“他不是说不卖的吗,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他盈盈笑着的眼里带着宠溺。
“那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
“都是些贱坯子。我好好的要花钱去买,他不卖给我。那,我就偏要一文不花地得来!”他背过身去,冷哼了一声。
我一惊。
“那你是怎么……”我忽然想起了那日窗下经过的犯人,细想起来,那囚车里的背影倒真有些像那日见到的卖珠子的人。
难道……
“那些过程都不重要,只要你喜欢就好。”他回过头身来把我揽在怀里:“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个夜明珠念念不忘。你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来,笑一个……”
我感到自己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背脊上一阵寒意传来。我承认我喜欢这夜明珠,可是,如果一定要拿别人的生命来换取,我宁愿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夜明珠。子充,你只知道我喜欢这珠子,那你知道吗,我一想起这珠子上沾的斑斑血迹,我就浑身发冷啊!
我忽然想起了在心里放了好一段时间的事,原本不想扯到一起去的,可是忽然忍不住想要他亲口说出来。
“子充,你去范阳真的是因为生意的原因吗?”
我感觉到他身子一震。
“当然啦,那你觉得我还能去做什么?”他淡淡地笑。
“我真的希望你只是去料理生意的。”我叹了口气。
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攀住我的肩:“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心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湖里,迅速地沉了下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害怕我知道,就早该待到安全的地方去,为什么还老在我这里腻着呢!”我望着窗外的星星说。我想我的眼神是平静的,虽然不愿意伊溱卷入这个漩涡,但是我有心理准备,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我想我能坚持下去,如果我的夫君非要选择这条路,那么我愿意陪他走下去,天涯海角,血雨腥风,我都不会退缩。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替他挡,假如他对我好,始终爱我。只是答应洛玉的事情,可能就要食言了。
“卓儿,事到如今,我就跟你明说了吧。当年吕不韦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吕不韦是个好商人。经营丝绸布匹,得两倍的利润;经营珠宝首饰,则可得十倍的利润;而经营一个国家……”
“原来你是想做当朝的吕不韦。可是你要知道,吕不韦遇到的是异人,可是安禄山恐怕不是异人那么简单。”我随手拿起一只玉钗把玩。
“可是什么样的皇帝都需要商人的支持。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比你明白,但是这个世界上谁有钱谁就是老大,没有钱的皇帝是光杆司令,空有令牌的皇帝,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会愿意做吧!”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这个吕不韦了。你也算是个习武的人,你更知道,诸葛亮不会使第二回空城计。”
子充指了指窗外:“你看那些孩子,同样的招数捕鸟,同样每次都能捕到鸟,只是看你技术到不到家了。只要你知道它们需要的是什么,你就能坐在这里,请君入瓮。不过,话说回来,每一步棋都是很重要的。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不会做无用功的。卓儿,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能帮你什么?”
“不仅能,而且恐怕是非你不可……”
我的心骤然一紧。落进湖里的石头一点一点,滑入了淤泥深处。他做吕不韦需要我的帮助,这不是分明在逼我做赵姬吗!
“你是叫我去安禄山身边呢,还是去服侍安庆绪?”我低下头,冷冷地说。
子充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悦,一手搂着我,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说:“安禄山那个老头,不配让你去服侍。安庆绪也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崽子,谋事不足,我怎么舍得呢。倒是还有个人,是个英雄。”
“是哪个英雄,值得你这么上心呢?”
“雒阳王。不过,我是想让你去雒阳王世子那儿。他素来最宠爱那个小儿子,如今与你年纪相当。而且这个世子是当朝太子的幕僚,关系非同寻常。雒阳王虽然英雄,但也老了,不济事了。想必老雒阳王一死,就是小世子即位了。也只有你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风华绝代的公子哥儿……”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蓦地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卓儿,你怎么了……”
我转了个身,脸靠在枕上,伤心欲绝:“子充,你不要我了……”
“哪里的话,傻姑娘,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只是希望你能先去……”
“是我的错。这些日子里,我妄想着自己能是一个神话。你送我明珠,虽然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是我还是很感动,以为你可以为我做一切。可是我错了。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没有什么不同,我和这望姝楼里任何女子都是一样的。对吗?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是个适合你用的人,或者说,合雒阳王世子口味的人。我说的对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眼里找出哪怕是一丝半缕的怜惜。难道,他真的是一个一切都要为他所用的人吗!
“不,你是一粒明珠。明珠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而我,也许给不了你这些……你明白吗?”
他曾经赞我是明珠。我以为他说的是,他的明珠。原来不是。我只是能用来换取更多财富和权力地位的明珠,像他的匣子里所有价值连城的宝珠一样,遇到能利用的人或者知己,可以毫不犹豫地赠送。
“何况,你们窝藏了太守的女儿,你以为你们很高明吗?连我都知道了,太守大人真能不知道?她逃不掉的。而且,你们受的牵连也绝不会小。而你,如果进了雒阳王府,大可自保。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那你还用不用我像真正的赵姬一样,再怀一个你的孩子带到雒阳王府给你做铺垫呢?”他连这也知道了,看来这些日子分明就在派人跟踪我。我反倒不怕他了,语气里满是讥诮。
“卓儿,你不要这样,我……”
我长长叹了口气。
“公子,你不用说了。你为我,花的工夫的确是不少了。所以,作为回报,我应该替你做事。好,好啊!你什么时候送我去雒阳王府,你决定就好了。”我起身,把身上所有他送我的首饰都取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梳妆台上,背对着他换了一身昔时的旧衣服:“我去洛玉那里睡,公子请自便。”
“外面怪冷的,当心着凉了。你不用这样,我自己回府。”他见我下了逐客令,起身披衣大步走了出去。
我脚步定在地上。他是怕我逃跑了吧。
“你也不必这样守着我,你还得好好地陪着小心,伺候着姑奶奶。不然,我在新任雒阳王枕边暗暗参你一本,你吃不了兜着走。我相信你这吕不韦的思维不是吃闲饭的。”我爬上chuang,不好心地把东西弄得砰砰响,最后拿被子胡乱蒙在头上。
子充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一停,但没有回头。
我睡不着。心里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碎裂,如击碎的琉璃一般纷纷落落,然后,不落一丝痕迹。
青楼女子心中的自卑感和宿命感,始终只是暂时隐退,不可能,也不会真的消失掉。我竟然不自量力,想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呢……
我想象不出自己将来如果真的去侍奉雒阳王世子将是什么模样。青楼女子始终都是以色艺事人,而我却在妄想着逃离这种圈子。子充尚且不把我当什么人,何况他雒阳王世子呢!即使是贵妃一人得宠全家鸡犬升天,恐怕也没几个真正能把她当人的。就算是平平安安的,到老了也是色衰爱驰。武帝当年对卫子夫是何等的恩宠!她从一个歌女,走到皇后,卫氏一族当年几乎是得了大半个天下。然而,她也没能走到最后。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终于还是被逼得差点就断子绝孙,她自己也悬梁自尽,被武帝草草安葬。
辗转反侧之后,我还是决定逃离。子充虽然为我付出了大量的金钱,但他是商人,我相信他也已经做好了赔本的准备。
我也知道子充不会信任我的。现在,门外一定已经布置了很多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持剑过来说,桃卓姑娘,在下奉公子之命保护您……
奉命,见鬼的奉命!
我穿上厚夹衣,系了一条绿披风在身上,伸手取下墙上的琵琶。很久不曾弹琵琶了。我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走出门去。
有人跟在身后,我没有回头。
那片竹林。我想我这是去和他道别了。不管明日如何,不管他今夜有没有来这里,我只是在向自己心里的他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