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歇息了一个多时辰,集合的螺号又呜呜地吹响了,韩石实在不想动弹,可是不去集合不行,只得拖着步子与众人一同聚集起来。
原来经过审问受伤被俘的辽兵,女真主帅、忒母勃极烈完颜习室已经得知昨夜这一支辽人骑兵是去年南京陷落以后逃出的残兵,因为西归之路被奉圣州、云中两处女真重兵所阻,所以准备出古北、渡滦河,北走临潢府,经北方大草原绕道向西,往夹山去投奔辽主,没想到快走到滦河边上,却恰在这儿碰到刚刚渡河的女真兵,再也无法继续北上。
这支残兵的首领名叫萧八剌,是辽国的一个都统。南京城破的时候他仅带着几个贴身亲兵逃了出来,后来收拢残部,竟也有三千余人之数。他昨夜遣精锐前来踏营,原是想打女真部一个猝不及防,没想到一击不中,当即收兵,全军逸去,据昨夜追赶的猛安回报,却是往东南方向逃窜,不知意在何为。
根据完颜习室的猜测,萧八剌很有可能要再退回古北口,冒险穿过顺、蓟一带辽金势力犬牙交错的地区,逃到平州去依附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按平州即现在的河北卢龙。〕燕京虽已攻克,但是燕京以东还有不少地方仍未平定,平州便是最大的一个据点。若让这支残兵成功东归,无疑更增加了征讨平州的难度。现在燕京已然属宋,早前攻燕的金兵主力早已进往云中,指望南路出兵拦截怕是不行;而且女真勇士绝无放着敌人不打的道理,因此习室决定立刻发兵追赶,抢在辽兵之前赶到古北口,把敌人堵在口外歼灭。
对方只不过是区区残兵,惊弓之鸟,习室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仅是分了一个猛安,令其一人二马地兼程追击,其他人则照着原计划继续赶往奉圣州去。他有心把这件功劳给亲弟弟撒改,于是这任务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韩石所属这个猛安的头上。
上马离营,阿虎迭悄悄对韩石道:“韩石,你说咱们单独一个猛安南下,是去做什么?”他们身为最基层的蒲里偃,自然不会知道勃极烈们的军事部署,但是人的好奇心是无穷的,越是不知道就越想知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众人就都暗自琢磨了起来。
韩石一面打马,一面摇头道:“我哪晓得,左右跑不掉打仗。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勃极烈。”
阿虎迭碰了个钉子,转开话题,道:“不说这个,这回你斩杀了一个百夫长,算是立功,勃极烈还没说要怎么赏你。”
“赏?”韩石苦笑。他对领赏的兴趣并不大,只是阿虎迭兴致勃勃,却又何必说出煞风景的话来?当下开玩笑道:“再怎么赏,不见得将他这猛安让了给我做。”
“哈哈!”阿虎迭也笑了起来:“韩石,你斩杀那个要是大辽的皇帝,别说一个猛安,就是做忒母又有何难?”他却不知自己一语成谶,后来大辽的皇帝耶律延禧,果真就是在韩石手里丧了性命的。
撒改带着本部毫不停歇地奔驰,一路上不断派出马哨打探那支辽兵的动向。女真兵胜在一人双马,可以轮替,不必像辽兵般爱惜马力,从早一直追到傍晚,便赶过了敌人头里,他又下令趁着辽兵扎营的机会连夜赶路,直到第二天早晨,终于在古北口附近停了下来。
这古北口其实是五胡乱华时候北齐国长城上的一道关口,风吹日晒至今历尽六百载,长城早已倾颓不堪,只是这里地当冲要,仍旧是南下的必经之地。口北有山两座,东一座名蟠龙,西一座名卧虎,两山紧锁潮里河,恰将一条道路夹在中间,着实是易守难攻的所在。
此刻女真兵已然占了先机,若是辽兵照原计划南下,就可以逸待劳,一击破敌,撒改下令在卧虎山坡上歇马,等待留在后面的斥候赶上来报告辽兵的动静。女真士兵们倚着自己的战马,或坐或站地大口吃着干粮,韩石虽然没什么食欲,还是摸出又糙又硬的糜子饼,就着冷水啃了好几口。他知道很可能不久就会迎来一场恶战,保持体力是最重要的。
说到体力,韩石身上的伤又再隐隐作痛了。这是这个时代给他留下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韩石,他现在是生存在一个不杀人就要被人杀的乱世。
撒改特地走过来瞧阿虎迭,对他道:“从现在起,你们蒲里偃再不必跟着本部行动,就留在我身边便可。”他这是知道这帮少年兵战阵经验未丰,存了照拂之心,要把他们归入大帐亲兵之列,阿虎迭却道:“为什么?”
“嘿,大帐亲兵,人人争着要做,你怎么反倒不喜?”撒改有点讶异。
“我要学爹,提着长刀到战场上去砍那些契丹人。海冬青关在笼子里,硬翅和利爪就会软掉。”阿虎迭认真地答道。
“哈哈!”撒改豪爽地仰天而笑:“在我的帐下做亲兵,一样要冲锋陷阵,咱们女真的勇将,几时有躲在兵士身后的?”
阿虎迭转露喜色,大声答应,韩石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安心,不管怎么说,做亲兵的话,亲自动手砍人的机会总要少许多的。
正说话间,只见山脚下烟尘腾起,数骑飞奔而来,却是斥候骑哨归来,策马奔上山坡,跃下马来,对撒改叫道:“勃极烈,辽兵已经拔营南来了!”
“好,再探!”撒改的脸色兴奋起来。
探报接二连三地传回,辽兵竟没发觉女真人已经兜到他们头里设阵埋伏,仍是按着寻常行军的速度一路南下,距离古北口越来越近,眼看前锋已经只有十数里之遥了。
撒改召集麾下几个谋克勃极烈在那里商议军情,一面听着骑哨禀报,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不对!”
一个谋克问道:“什么不对?”
“契丹狗子怎么会这样呆?”撒改自言自语,低头看着地图,手指在卧虎、蟠龙两座山间划来划去,好像正犹豫着什么。他的那种表情让韩石想起小时候写作文常用的一个比喻: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过了好一阵子,大概是其中一个小人终于打赢了,撒改蓦然抬起头来,以拳击掌,指着一个谋克命令道:“胡沙不,你带百骑向北搦战,要打输,不要打胜,引着辽兵到潮里河边,然后回头再战。”
那谋克嘴巴张得吞得下一个鹅蛋,叫道:“都勃极烈的战士,怎么能输给契丹狗子?”
“我叫你输你就输,这是军令!”撒改瞪了眼,那谋克立时不敢回嘴,自去整军准备迎敌了。
撒改又叫过其余谋克来,令他们在地图边围成一堆,用粗如棒槌的手指点着潮里河与蟠龙山交界处的一个小山坳:“余下的人全部跟我去这里埋伏,辽兵追胡沙不来到河畔,我们就从侧翼杀出,拦腰邀击。”
韩石听明白了,撒改想要凭河设伏,把三千辽军赶入进退不得之境一口吃掉。胡沙不所带的一百人就是引诱辽兵追赶的饵食了。他不禁担心起来,女真兵只有区区千人,能打得过数目是自己三倍的敌人么?可是看撒改的神色,却是胸有成竹,宛如萧八剌的脑袋已经摆在脚下像个西瓜等着他去切一般。刹那间他耳畔不由得回响起阿虎迭在辽阳城下所说的那句话来:“我们女直勇士,只要一千人,辽人不管来多少,也都胜不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