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于希回家了。
是孔大夫陪于希一起回来的,于在江特意请孔大夫在家里吃了顿饭。饭虽不算丰盛,也还有红有绿,有虾有肉,吃起来味道实足,可以看出主人的真情和诚意,闹得孔大夫挺不好意思。
于希的变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目光温柔可人,情绪平稳正常,话里话外流露出对新生活的向往,于在江甚至都不敢认女儿了。孔大夫告诉老师,前一阶段她试用了一些新的疗法,中西医结合,化学物理结合,除了少量的用药外,更多的是精神修复和身心锻炼。本来于希就是个聪明的女孩,本来她的正常机能就被长期的疾病所抑制,现在的她身心健康的指数应该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最关键的就是保持这种状态的持续性和稳定性。孔大夫非常有把握地对老师说:我要把于希当成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特殊的病历,我想把对某些精神疾病的研究进行到底。您同意我经常到您家里来看望于希么?我的意思是说,每隔半个月来一次,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知道她每一周都在做什么。
女儿对孔大夫的提议并不反感,难得有这么个既有爱心又不缺乏专业知识的人,还是个女人,于在江当即就答应下来。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女儿的未来,他什么做不出来呢?他向孔大夫请教,如何让女儿保持这种状态?孔大夫提了几条:一是定期进行检查,在情绪突然失控或急剧变化时,应该少量服用药物来维持,不能任其发作。二是不能忽视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尤其是那些会导致于希情绪恶化的问题,这就要于在江做个细心人了。三是尽可能帮助于希完成一些比较好完成的计划,让于希在充裕的时间里享受属于她自己的创造性的快乐。她为于希制定了一些计划,都是针对于希特殊制定的。说着她就把一个表格放在于在江面前,于在江看到上面有一些内容,诸如每天写一篇日记呀;每两天洗一次澡哇;每周洗一次衣服呀;每月读一本好书哇。内容非常具体非常详细,不过他有点醉眼朦胧了,他只喝了一点点酒,他觉得自己若是再喝下去,可能就失控了。
于希回家的事情,海温斯的居民似乎都知道了。居民还隐约知道了于希那两个多月原是去了安定医院的,大家心照不宣,见面只说些问候的话,于在江也就不清不楚地说女儿是去看病了,效果还不错。见到过于希的人也很惊讶,都说效果不错。
李科那天在海温斯楼外遇到于在江,他还穿着上次于在江见到的那身西服,脸胀得通红,满嘴酒气。一见到他立刻就抓住他的胳膊。老于,你最近忙什么玩意呢?找你也找不到,咱们几个都玩不起来了。
带我女儿出去走走,怎么你们又玩上了?还不吸取经验教训?我是不敢玩了。他搔了搔耳朵,狠下了决心似的说:没想到玩个扑克还把个大活人玩死了。
那怪谁呀?怪就只能怪他吴是非自己。李科的脸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谁知道他那么点胆子呀,这不是天灾么?他要是当时告饶,谁也不能太逼他吧。那天你也给折腾够呛,不知道还以为老胡和郑文他们陷害你们两呢。于在江跟着李科的眼神转,他发现那目光正尾随着一个穿戴漂亮的年轻女人,直到她走进海温斯大楼,才把剩下的半截话吐出来:公安局说吴是非属于自然死亡中的意外死亡,这个说法也挺有意思的。
于在江并不觉得那话有什么意思,他只觉得李科这人挺有意思,那天他也明明参加了玩牌,只不过是中途不玩的,他也是逼着吴是非就范的人之一呀?他自己却不记得了,是假装的吧?不过于在江还是告诉李科,他再也不玩牌了。
郑文对吴是非的死另有高见,他对于在江说,吴是非那些天本来就精神恍惚的,不是丢了手机,就是挨了人家的扁,听说还让一个什么精明的商人把方子骗去了,能不窝心么。
听郑文说这话的时候,于在江正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喝着他为他泡的龙井茶,满脸疑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那您说他是————
说他是自杀吧,有点冤枉他,还是公安局说的对。郑文敲了敲茶几,把几个手指向外轻弹。是意外死亡,自然死亡中的意外死亡。
老胡的态度比较模糊,妻子这些天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天天跟他吵,女儿小胡倒能躲清静,跟一个退伍兵谈恋爱去了。当于在江向他请教这个问题时,老胡立刻就铁青了脸,十分懊恼地说:都他妈的怨我,早知道他有那个毛病,非得逼他。说真话,我那也不能算是报复,你想想,他们逼着我下着大雨站在大楼外头,又让我跟着那帮人下到脏乎乎的下水道里,那滋味也他妈的不好受哇。让你钻地下室,让你大半夜的从楼上摸黑下去,你是啥心情?
不好受呗。于在江深恶痛绝地说:我看这种本来挺简单的游戏,让咱们给玩大了。你知道那次下地下室里拿东西,好玄没把我吓死。
幸亏公安局没把咱的事往赌钱上靠,要是赌钱的时候让人逮个正着,那还不挨个进班房?老胡叹了口气:我还真挺怀念吴是非的,就这小子有钱,现在没人给咱捐款喽。
于在江又去看望关望。关望对他女儿的关心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问于希的身体怎么样了?还问情绪是不是好?还问最近吃什么药没?还问交没交男朋友之类的。问得于在江心里直发毛。
他想把话题转到吴是非身上去,却一直没找到话茬子,所以就只好陪关望聊他的女儿,直到后来关望去接了个电话,他才暗自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等关望放下电话回来,他已经准备走了。这时关望却突然向他提起了吴是非:是非死得挺冤枉啊。要不是那天大家逼他,哪能出那种事呢?
于在江静静地听着,他大睁双眼,非常认真地盯着关望那忽明忽暗的瞳孔,那里面好象有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他明明知道那眼睛是看不见他的,可他还是不敢正视那眼睛,只能把头转向屋子的其它角落。有那么一会,他突然对盲人的生活有了种奇异的幻想。他看到在地板上放着一部音响,是由三件套组成的,他叫不出名字来,看上去样子还不错。他又看到桌子上有一部话机,还有一个分机挂在床头。床上有一架半导体收音机,电线靠着墙壁,收音机的屏面上还有一个可以报时的电子钟。床对面是一台摇控电视机,尺寸不大,后面连着一条平行线,那是闭路天线,他可以把四十多个电**号接收进来。于在江的想象力忽然停在某个地方,他让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会,然后他得到了答案:盲人的生活是离不开声音的。盲人的生活里不能缺少想象。盲人的生活全靠他的耳朵和他的思想。
听关注说吴是非那个恐高症早就没了,他后来学医去了北京,那方面的恐惧已经不明显了,也可以说是没了。其实一个人处在那样高的地方,头脑和意志都会眩晕失控的,要是他当时集中注意力,别胡思乱想别的什么,可能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能想什么呢?不行,我还要想一想这件事。关望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那是从思想深处迸发出来的智慧么?他好象对吴是非的死亡充满了与众不同的期待。
他们还来玩扑克吗?于在江问。
来呀,公安局也没不让玩扑克,反正别赢钱别搞恶作剧就成。你可挺长时间不来玩了,是不是被吴是非的事吓着了?关望说。
于在江说:不就是玩玩扑克么,我过两天就来。怎么没见到你弟弟?
谁知道他在瞎忙什么?听说准备跟朋友开个公司,可能是经营药品和医用器械什么的,一周也不来一次。关望的手在床上无意间碰到了收音机,他一按电扭,收音机开始报时: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二分。他立刻打开声音,嘴里还抱歉地说:到小说联播了,是新版的《笑傲江湖》,我正听着起劲呢。
那您听着,我回去了。于在江直起身子,把躬了半天的腰再度挺了挺,他觉得关望其实并不比他高大,也不比他强壮。他在路过走廊时,顺便观察了一下房子的整体格局,内心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第二天,他背着女儿上了趟街,然后背着女儿把一个东西放进自己床铺下面的衣箱里,放得小心翼翼,放得不动声色。
那是一只玩具狗,只要装上电池,只要设定好时间,只要你轻轻一碰,它就会发出比真狗还形象还愤怒的吼叫声。它还有一身金黄色的绒毛,一对扭来甩去的大耳朵,和一对蓝汪汪的大眼睛。可惜有些人是看不到这些的,比如盲人。于在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