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遇袭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一
戌时
永乐宫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了永乐宫的门槛……
永乐宫门外伫立着的两排巨型火炬熊熊燃烧所迸发出的光和热，那在初春寒夜冰冷的皇城中尤显得珍贵无比的光和热，伴随着那群守卫宫门的禁军军士们的好奇新鲜的目光，都随着那永乐宫右边门悄无声息的关闭而被隔绝在外……
我孤身一人……心中忐忑不安……
进门后我顿觉眼前一暗，刚才巨型火炬熊熊燃烧烈烈火光照耀下的宫门外和此刻一个灯笼也无漆黑一片的宫门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从明亮处突然来到暗处的巨大视觉反差效应使我不由自主的感觉眼前一黑。
我暗自诧异，脚下不由自主的缓得一缓……
放眼勉力望去，只见宫门后似乎是一个长方形巨大的庭院，这巨大的庭院此时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庭院两边黑压压瞧模样是副殿或厢房的地方亦是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庭院北边的尽头看上去依稀是一幢大殿，整个殿门大开黑洞洞的，殿内殿外此时同样灯火全无，宛如一头黑夜中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似乎要随时吞噬一切……
董公公一行人全无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不见……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躲入了云层中，庭院中益发显得漆黑一片……
寒……汗……冷汗……
本能驱使我作出了这样一个基本动作：左肘微微一收已夹住了肋下的委奴宝刀，同时左手顺势抬起握住了刀鞘，任何潜在的危机都更加深了我对委奴宝刀的信任和依赖，虽然此刻庭院中仍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突然间那与生俱来对外界事物变化敏锐感觉的本能使我感受到原本漆黑一片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已弥漫散发出一丝浓郁的杀气，无形的杀气……
我尚没回过神来，这杀气已从庭院那头的大殿内铺天盖地风卷残云般扑面而来，凛冽无比却带着一丝妖异……
带着一丝妖异的杀气……
无比凛冽的杀气！无比迅捷的杀气！无比妖异的杀气！
这杀气来势之快，快到从我感受到杀气的存在，到杀气风卷残云扑面而来，就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世间有很多短短的一瞬间，却决定了很多人一生的命运……决定了很多事情的结局……无可挽回的结局……永远的结局……
这一刻，这个短短的瞬间，或许将决定我的命运……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
还好，我做了，把脸猛转向一边……
因为这一刻，这个瞬间真的很短，短到只够我把脸猛的转向一边……
短短的一瞬，却已经足够……却已是永恒……某些人的！
把脸猛的转向一边，不是因为那一边有什么动静被我发现……直到此刻，除了杀气和漆黑的夜，我什么都还没有发现……
把脸转到一边，只是为了……为了把自己的耳朵转过来面对庭院对面大殿那个方向……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方向……
是的，就是如此简单，既然庭院中漆黑一片什么看不清，那就不看，于是我用听的，用耳朵听，有些时候，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在看到未必是真的时候，或者看不清的时候，可以用耳朵听听看，于是我用心用耳朵去听……
于是我转过脸来，用耳朵直接面对杀气席卷而来的那个方向……
伴随着第一个瞬间那凛冽无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杀气，在第二个瞬间，我听到“嘣”的一声轻响，紧接着这“嘣”的一声同一瞬间，是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羽箭破空之声，劈面而来……
不，是劈耳而来……
暗夜里，居然是一枝羽箭……破空而来……
那一刻，从那羽箭离弦之声判断，弓是四石强弓，从那羽箭破空之声的响度判断，箭是三尺利箭，从破空之声的方位判断，取的目标是我的脑袋！从破空之声的速度和庭院的长度判断，箭，即将在离弦之后的第三个瞬间飞抵我的脑袋！在利箭离弦之后的第一个瞬间，我作出了以上的判断。
好强的弓，好快的箭！好准的眼力！接着我心中由衷得暗赞。
第二个瞬间已然到来，这一瞬间我已用左手闪电般将腰间的委奴宝刀连鞘一起拔出，我有充分的自信，在下一个瞬间羽箭到来的时候，自己轻易就能以委奴刀柄将之击落！
是的，我有充分的自信，这自信既源于我那与生俱来对外界事物变化的敏锐第六感，亦来源于我对弓箭这种兵器的熟悉。甚至可以说，弓与箭，是我除委奴宝刀以外最熟悉最拿手的兵器！
所以，此刻我的心情竟反而已不似先前那样紧张，那原本铺天盖地的杀气在箭离弦的那一刻似乎给人感觉消弱不少，竟变得若有若无起来，而此时使我感到疑惑却是，这支羽箭飞行时破空的声响，比正常情况下略响了一丝，而且羽箭飞行的速度，比平日里四石强弓射出的箭的速度，似乎要略慢了一丝，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
我暗自纳闷，难道这支箭的箭干比平常的箭更粗不成？脑中这个念头尚未转完，眨眼已到了箭离弦之后的第三个瞬间，最后的一瞬间……
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的感觉，一丝极为不安的感觉，这感觉突如起来源于敏锐的第六感之外，似乎是完全出自本能，一种巨大的危机感从天而降，瞬间我的全身再一次被那种妖异的杀气所笼罩……
月亮似是再一次拼命挣脱了云层的束搏在这一瞬间猛得跃上了夜空，温柔的月色顿时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极温柔极微弱但却是真的照亮了一切，包括眼前的整个庭院……
月亮再度照亮一切的这个瞬间，即是羽箭急速飞至的第三个瞬间，也是我随着月亮的出现猛的转回脸来面向急速破空而至的羽箭的那一个瞬间……
春天里的第十七个瞬间……
美丽的一瞬间，冷酷的一瞬间，可怕的一瞬间……
一枝羽箭风驰电掣袭来，在那一瞬间，看得我目瞪口呆……
那是一枝从没人见过的箭……是箭，却从没人见过……
在我回过脸来之后的千分之一秒内，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枝平生从未曾见过的羽箭，这羽箭如同一只暗夜中极速独行的小飞侠，正风驰电掣直冲我的鼻尖而来，似乎一早就和我的鼻子有一个美丽的约会，而此刻已等得急不可耐……
羽箭极速飞来，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隐约感觉到这羽箭破空之声比平时略响了一丝，为什么会感觉到这羽箭比平时飞的略慢了一丝，为什么，自己会认为这枝箭的箭干会比别的箭略粗……
只因为，风驰电掣极速而来的羽箭，不是一枝，是一束，是三枝箭紧紧缠在一起合成的一束，一束箭极速飞至，拥抱亲吻的目标，显然是我鼻尖，就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兴奋的张开双臂，激情满怀，义无反顾的冲向对方的怀抱，为了一个久别重逢后的拥抱，为了一个期盼已久的亲吻……
那一瞬，我已然确信，自己那高傲的鼻子，就是暗夜中那束羽箭急欲亲吻的目标……
寒……汗……冷汗……
毫无准备，心跳加速，只因我在前一个瞬间闪电般拔出的委奴宝刀，蓄势待发准备在这一瞬间信手击落的，原本该是四石强弓射出的那一枝三尺羽箭，我有充分的自信，暗夜里用委奴刀柄击落一枝闪电般飞至的羽箭，即使那是四石强弓射出的羽箭……
暗夜里，以击落一枝箭的力量和准备， 在一瞬间去击落一束急飞而至的羽箭，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在看见那束箭之后的千分之一秒之内，我已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如果没有刚才那勉力挣脱云层跃上夜空此刻温柔的照亮着夜色中一切的月亮，一切便肯定不同，还好，还有月亮，温柔的月色虽然微弱却是实实在在的照亮了一切，包括那束急飞而至出人意料的羽箭……
这一个瞬间，春天里的第十七个瞬间，有了月色，一切便真的不同……
温柔的月色下，在看见那束箭之后的第二个千分之一秒之内，我决定拔刀……
是的，拔刀，拔出委奴宝刀，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的选择，是的，我要用委奴宝刀的绝世锋利，去弥补对抗一枝箭和对抗一束箭之间的差异，而不是象原先自己计划的那样，轻描淡写的只用委奴刀柄去击落那枝箭……
委奴一出，谁与争锋？！我有充分的自信！在温柔月色照耀下的下一个瞬间，用我那心爱的委奴一举削断那束出人意料的急飞而至的利箭……
让我感到一丝不安的却是，即使我在看见那束箭之后的第二个千分之一秒之内已做好了蓄势待发在下一个瞬间闪电般拔刀削断那束即将急飞而至利箭的所有准备，那笼罩在我全身极为凛冽极为妖异的杀气却没有丝毫的减退，没有丝毫的消弱，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这个春天真的有点冷……
难道还有更深更可怕的危机尚未显现？？？
突然间我心头一凛，注视这来袭利箭的瞳孔不由自主的突然收缩，鼻尖似乎已能感受到一种针刺般的灼痛感，劲风扑面，这一瞬，那束羽箭已急袭而来……
来不及细想，说时迟那时快，那束羽箭袭来的那一瞬间，我的左手抓着委奴刀鞘在胸口位置往前略探右手闪电般抓住委奴的长长刀柄就待拔刀……
只听“扑”的一声轻响，那束风驰电掣迅捷无比极速席卷而来目标直指我的鼻尖的利箭，在我面前五尺的地方，三个原本紧紧挤在一起的锋利箭镞突然爆裂一分为三，从三枝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一束利箭，瞬时沉变为三支成品字型排列的利箭，上边那支箭的目标变成直指了我的咽喉，而下边的两支箭的目标却分别是我的左右肩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短短的一瞬，却有可能成为永恒的一瞬……
鬼斧神工的一箭，匪夷所思的一箭，石破天惊的一箭……
箭气凛人，箭气逼人，箭气杀人，这一箭，是我平生所见过最灿烂最绚丽的一箭，随着我的瞳孔不由自主的再度收缩，我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我的感觉亦变得无比灵敏，我的头脑变的极度清醒，我那与生俱来的本能使我进入一个无我的境界……
无我的境界，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已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已可忽略，所有的一切都已是过去，无我的境界，而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对抗这转瞬即至的利箭，三枝利箭！
妖异的杀气至此终于露出她本来的面目，三支成品字型的利箭宣告接管了此刻的一切，生命已不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甚至，生命已不复归自己所有，生命已是这三支利箭的掌中玩物。
或许，此刻我脑中闪过一丝侥幸，或许自己能拔刀同时斩落这分离的三箭，这年念头一闪而过，是的，为什么不能，我天生神力，委奴宝刀锋利无比，加上我超人的反应速度，一切似乎又尽在掌握……
但是，一切又似乎太迟，从以刀柄击落一枝箭的准备，转为拔刀斩落一束箭的蓄势，再要改为同时斩落爆裂成品字型的三枝箭的发力，短短的一瞬，精神和体力都已经承受了太过剧烈的变动和调整，短短的一瞬，虽委实太难，却还有一丝的希望去努力实现……
由一枝转化为三枝的利箭，成品字型急袭而来，我还剩下小半个瞬间去，拔刀斩落这三枝利箭，在千分之一秒之后，我已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拔刀，斩落这鬼斧神工的三箭，这匪夷所思的三箭，这石破天惊的三箭。
我已作出了即刻拔刀的决定，作出了挥刀同时斩落这三枝利箭的决定，然而那妖异的杀气不但没有变淡，反而变的更加凛冽霸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在的妖异杀气笼罩了我的全身使我无法动弹，无所不在的妖异杀气攻击着我所有的感知器官……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么？这一刻好为难，这一刻好无奈，这一刻好伤感！
在我即将拔刀的最后一刻，亦是三支利箭即将袭至的最后一刻，我收紧的瞳孔终于帮助我发现，杀气之所以妖异的根本源泉，是的，妖异杀气的根本之源，那就是：
爆裂分离后继续极速袭来的利箭，竟是三枝不同形状的利箭，中间指向我的咽喉的那枝利箭，箭镞比指向我肩膀的另外两枝羽箭的箭镞更加尖利细长，而箭尾的箭羽，却是紧紧的卷在箭干之上，不象其余两枝箭的箭羽是舒展张开的……
箭镞箭羽形状的不同，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中间那枝箭受到风的阻力最小，所以飞行的速度更快，比射向我肩膀的那两枝箭足足要快大半个箭身……
寒……汗……冷汗……
虽然有温柔的月色帮忙，我竟仍差点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中间那枝箭飞的更快，这直接造成了我只能斩落中间那枝箭，或者斩落左右那两枝箭，却不能同时斩落所有三枝箭……
鬼斧神工的设计，完美无暇的工艺，处处超人一筹的谋略，设计这箭的人，当真是非比寻常，能把这箭用到这种程度的人，亦不同凡响，这样的箭便似早已有了生命，或者，将夺取某些人的生命……
最后一个千分之一秒已经到来，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已不能呼吸，无法逃避，无处逃避，我甚至连拔刀的时机亦已失去，凛冽妖异的杀气铺天盖地席卷全身……
冰冷的夜，似乎将决定一些人的命运，似乎已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
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的我，那一瞬间，思想已然凝固，只剩下本能，那与生俱来的对外界事物变化的敏锐感觉和无与伦比的反应速度，一切都再一次源于本能，这一刻理智已让位于本能，在本能的驱使下我似乎进入了无我的世界，无我亦无他的世界，一片虚无，一片空无……或许亦只是我的幻觉……
在似乎无我的境界中，我作出了这样的动作：双手向前将委奴脱手砸向急袭而来直指我咽喉的中间那支利箭，委奴宝刀脱手而出的同时我的双手亦已向前伸直手心向外手背向内，双手同时向外划去，姿势就好比是在水中划水。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一切也都在一瞬间结束，一切都在最后一个千分之一秒中见分晓，脱手而出的委奴宝刀顺利的将中间那支飞得最快的利箭“噹”的一声击飞上天，随后我那左右分开向外划去的双掌分毫不差的将射向我双肩的另两枝羽箭抄在了手中，紧接着我又用脚面接住了撞飞中间那支利箭之后反弹落下来的我那心爱的连鞘委奴宝刀……
原本笼罩全身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妖异杀气瞬间消失不见……
……一切尽在掌握……
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已汗透内衫，心亦狂跳不止，当真是千钧一发，好险！
我“啪”的一声将掌中那两枝羽箭扔在庭院中间，一抬腿左手将委奴抄如掌中，右手闪电般拔出了委奴宝刀横在胸前，刀光一闪，夜空中再次划过四分之三个月亮，那是委奴拔出时的刀光……
委奴在手，谁与争锋？！我这才真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从踏入宫门，到感受到杀气，再到听到弦响，再到发现羽箭破空，再到刚才和现在，其实都只是短短的几个瞬间而已，而直到此时，我才有时间考虑这样的一个问题：
究竟是谁？竟敢在太后的永乐宫中用这等匪夷所思诡异霸道的神兵利箭埋伏暗算我？！难道是竟是赵忠不成？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躲入了云层，面前的一切再一次被黑暗笼罩悄无声息……
我死死的盯住了庭院那头的大殿，呼吸渐渐变粗，心头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狂飚般的怒气！！！
究竟是谁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