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永乐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一
酉时过半
长乐殿中
我一时愣在当场，似乎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赛统领好自为之！”赵忠阴恻恻的丢下这句话，拂袖扬长而去。
赵忠，大长秋列侯中常侍赵忠，这个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这个刚才单凭眼神就能以最凛冽的杀气死死困住我的对手，凭声音的蛊惑之力几乎使我放弃抗争的对手，这个给我史上最大压力几乎使我崩溃的对手，居然就这么简单的放过我……拂袖而去？？？
正面对峙赵忠，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今夜我就要和赵忠一决生死，正暗自琢磨怎么才能先退出大殿把委奴宝刀找回来以壮胆色！因为赤手空拳对抗赵忠，我……没有把握……
不知怎的，赵忠那以锐利眼神和霸道气势营造出来的超凛冽杀气一瞬间曾使我确信，我遇到了有史以来自己遇到过的最强最可怕的对手，而赤手空拳面对这凛冽无比的杀气，那一刻我竟似缺乏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寒……汗……冷汗……
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赵忠已舍我出殿扬长而去时，我不由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一松，顿感身心俱疲惫不堪，浑身肌肉酸痛异常，身子亦摇摇欲坠，想出殿，一时竟挪不开步。
正面对峙赵忠，我的精神体力居然消耗如此之大……
……寒……汗……
不知不觉，酉时悄然过半……
时值初春，殿外的天色已然全黑下来，益发衬托出夜色下的长乐殿那在无数铜灯点照耀下如同白昼般的金壁辉煌，以及大殿之上那夜中无人时金壁辉煌亦掩盖不住的无比阴冷与可怖……
整个大殿，此刻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这个春天，有点冷……
在空无一人的长乐殿上呆立半晌，我的脑中先是懵懂一片，接着思绪渐渐翻滚不停，最后竟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不息，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问自己：“这样做值得么？！”
是的，这样做值得么？
受曹大哥和滢滢的影响抛下万贯家财优裕生活来投入虎豹骑参军报效国家值得么？
为了瑶琴和自己的虚荣心杀了赵义得罪当朝最强势力的赵忠值得么？
放弃了最好的和赵忠和解的机会而彻底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从此真正势不两立值得么？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值此乱世，投军报国，期待沙场建功立业，上报君王社稷，下安黎庶百姓，这就是我的梦想么？可是现在我……做的到么？又怎样才能做到？？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做的到么？！
虽然数日间从一个纨绔小子机缘巧合救了滢滢结交曹操投入虎豹鱼跃龙门一举成为俸禄比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将、禁军统领似乎真的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但这所谓的禁军统领说的好听是负责指挥禁军守卫宫城和内畿的重要将领，位高权重官职显赫，说难听点何尝又不过只是皇城一个看门的大兵而已？手下人马统共不到三千，整天窝在皇城当站桩门卫，大丈夫报国当驰骋沙场杀敌建功立业，现在给那权倾朝野的赵忠莫名其妙的整到皇城领一群人看家护院来了，还要天天在他的眼皮底下混，这又怎么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样做值得么？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思绪纷飞，我心乱如麻……
今日过后，赵忠与我必然势不两立，以目前双方的地位、势力来看，俩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量级的对手。
且赵忠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从下午的情形看，赵忠甚得圣上宠信，极擅察言观色揣摩圣上心思，看上去对圣上忠心无二，对天下大势情形亦看得分毫不差，对大汉天下社稷安危的关心似乎亦是真情实感，今日所见之赵忠，和坊间传说中贪财卖爵、陷害清流、声名狼藉的阉宦小人似乎相差很远……
更可怕的是，赵忠又绝对是一个城府极深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昨夜他最喜欢的亲弟弟刚刚命丧我手，今日他却能主动放下权倾朝野的大长秋、列侯、中常侍之首的显赫身份和地位，抛开昨日杀弟恩怨不计前嫌的要收我为义侄？
居然想收和他有杀弟深仇的我为他的义侄？寻常人又怎能想到这一点？寻常人又怎能做到这一点？寻常人又怎肯做到这一点？
赵忠做到了，跟真的一样……
在赵忠说想收我为侄那一刻，虽然我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但那一刻我从他的眼中我真的看到更多是对我的欣赏和真诚，对社稷安危的担忧，对圣上的忠诚，当时的赵忠看上去一点不像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来对付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使得此刻的我更迷茫，更惆怅，更不知所措。
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难道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难道赵忠的眼神真有动摇人意志迷惑人心智的特殊能力？！！
和赵忠彻底决裂，把自己推到当朝势力最大、最得圣上恩宠的大长秋列侯中常侍赵忠的对立面，我做的对么？这样做值得么？我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真的么？
我不断扪心自问，脑子混沌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不由自主的用双手“啪啪”的重重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努力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这才觉得自己此时两腮发烫、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我不由费劲又咽了口唾沫，然后猛得摇了摇头，终于，感觉自己渐渐清醒了过来。
思前想后，我渐渐领悟：自己之所以拒绝赵忠之请以至和他彻底决裂，并非全靠理智，还靠一丝本能，靠的完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是的，一种本能，不可思议却又确实存在，就是这一种本能……
我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本能何时何地从何而来？但潜意识里能依稀感觉到这是一种本能，一种辨别善与恶的本能，这是一种辨别是与非的本能。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似乎在我处于危险时刻抉择关头时，会帮我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机会，比如说灯花爆起，会帮我寻找任何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比如说想起赵义的恶行，这本能使自己跳出原有环境对我的重重桎梏、诱惑与局限，使我从另一个的角度审视自己,从而作出最正确的决定……
……可能是最正确的决定……
渐渐我的神志彻底清醒过来，想到昨日赵义的丑恶行径，想到今日赵忠临走前那阴恻恻赤裸裸毫无掩饰的威胁，我终于确信，自己作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做了个深呼吸，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你要战！便作战！”我心中大声呐喊道，“赛鹰从小到大又怕过谁来！！！赵忠你尽管放马过来！！！看赛鹰我这个你自己推荐的禁军统领，怎么在你的眼皮底下你的地盘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如此一想，顿感精神大振，不由我豪情万丈，双手叉腰，仰天狂笑起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天才我怕谁？不像某些人只是运气好！哇哈哈哈哈哈”
仰天狂笑，渐渐我甚至感觉，自己这在旁人看来有时显得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大笑，除了是盾牌、是武器……
这笑声，这在旁人看来有时显得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笑声，居然还是自己安慰自己振作自己的绝世良药！
我那不知天高地厚莫名其妙毫无顾忌肆意狂放极度膨胀的笑声激荡穿越回旋在长乐大殿之上，大殿在这笑声中似已不复刚才那般寂静阴冷与可怖……
难道我真是传说中的天才？？？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先前那对前途和未来的种种疑虑和不安早已被我抛至九霄云外！
而夜……竟似已深了……
“属下参见统领大人，启禀统领，太后懿旨到！”
闻声我不由一愣，瞬时从刚才狂笑中极端自我膨胀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回头看去，只见夜色下一个禁军军官恭恭敬敬的在殿门外躬身施礼大声禀报，听声音竟依稀有些熟悉，等那军官禀毕抬起头一看，却原来是下午初进宫时见过一次的禁军南屯司马龙郄。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一个青衣锦袍肥肥胖胖的中年太监已施施然跨进殿来，一柄拂尘随意搭在左臂之上，看上去一脸跋扈骄横目中无人的样子，身后紧跟着四个青衣小太监。
“你就是赛鹰？”那中年胖太监瞅了我一眼，问道，听上去声音尖细怪异，语调轻佻随意。
“正是赛鹰，请公公示下”我微一皱眉躬身回道，大感不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如此骄横，心中不由自主的就拿蹇硕和赵忠与这胖太监做了比较，更只觉得这太监好生跋扈霸道！
“奉太后懿旨，着新任禁军统领赛鹰进宫见驾～”胖太监朗声宣道。
我脑中一时糊涂转不过弯，自己还是第一次进宫面圣都还没正式上任呢，怎么连太后都知道了，第一天这么晚了居然还要见我？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一时间我虽百思不得其解，仍不忘忙不迭的躬身答道：“赛鹰领旨！”
“那就快跟咱家去吧～”胖太监拿腔拿调阴阳怪气道，“主子等急了谁能担待的起的～再说还有那位～”说罢也不待我答应，拍拍屁股转身即走，四个小太监也亦步亦趋紧紧跟了上去。胖太监虽然看上去身体肥大，肚子溜圆，骄横跋扈，可这一转身的动作倒也是干净利落。
我胸口一闷，不由心中忿然，暗忖，这太监好生无礼，好歹赛鹰我也是赵忠一力举荐圣上亲手提拔的五官中郎将禁军大统领，俺可是俸禄比二千石的军中高级将领耶，怎么这臭太监居然真把俺当看门的大头兵看待了？！！！
脑子里转个不停，我脚下已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长乐大殿，我不由自主得深深吸了一口新野空气，抬头只见一轮淡淡的弯月已然遥挂，夜空中星星点点，低头那禁军南屯司马龙郄已恭恭敬敬的候在一旁，见我出来，满脸堆欢一边忙不迭得将我那心爱的委奴宝刀双手奉上，一边恭声道：“属下禁军南屯司马龙郄参见统领大人！”
看见大半日不见的宝刀委奴我眼睛顿时一亮，忙一把抓到手里，从上到下贪婪的好好打量了一番，哈，果然是我那心爱的委奴，此刻毫发无损的躺在我的手里似乎等着我肆意亲近。
委奴在手，一扫阴霾，顿觉心情大好，我哈哈大笑，上前大力拍了拍龙司马的肩膀道：“今夜宫中是你当值？如此甚好，龙司马便随我同去！”说罢回手我将委奴宝刀插回了腰间，脚不停步的向前方那胖太监一行人追去。
那边龙郄闻言大喜，一边忙不迭跟了上来，一边道：“龙郄谨遵统领将令，多谢统领抬举！今夜正是俺龙郄当值，正好给统领大人带路！”
说话间我二人已快步走下长乐殿前的台阶，台阶两旁每十步就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而原本在台阶两边密密麻麻几步就一个的持戟军士比日间已然少了一多半。
下得台阶，却见大道边却另有黑压压近百名禁军军士成站成四列无声肃立，队伍首尾各有十数名军士打着灯笼。而胖太监一行人，下得台阶后即转弯折向大道东边行去。
问过龙郄后才知道，原来平日里禁军七个司马轮流值夜班带队，每人一天，七天一轮，今日正好轮到南屯司马龙郄当值，当龙郄领着由一百名军禁军军士组成的巡逻队经过长乐殿时，却和太后宫中派来传我的大太监董福董公公撞个正着，这才会忙不迭的带着董公公上殿来找我。
弯弯的月亮渐渐躲入云中，殿前大道两旁每二十步即伫立着一个巨大的火炬在熊熊燃烧，这熊熊燃烧的火炬喷发出的烈烈火焰在初春夜色笼罩下的皇城中看上去益发显得壮观夺目……
董公公一行在前方二十步外转而向北，自顾自打着灯笼逶迤前行，跟在后边的我边走边暗自琢磨心事一时没有说话，龙郄见我不啃气也不敢多问，亦步亦趋乖巧的紧跟在我的身边，身后是一百名成四列纵队全副武装威武整齐的禁军军士。
偶一回首望去，只见身后军士们个个高大彪悍，身穿铁甲锦袍，腰跨环首长刀，左手持盾，右手持长戟，行进时肃然无声，夜空中响起的只有队伍行进时铁甲铿铿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皇城禁军训练有素，果然不同一般，我暗忖。
回过头我边走边琢磨，太后唤我究竟为何事呢？会不会是赵忠耍的什么阴谋？
一想到赵忠，我的心不由自主的一紧……
这样逶迤而行没走了多久，前方董公公一行突然离开了皇城大道不再往北，反而传向东，我暗自纳闷，回头看了龙郄一眼道：“太后难道不是住在北宫的么？怎么不继续往北反而往东？难道太后住在南宫不成？太后不和后、妃们住一块？”
见我动问，龙郄忙上前两步，恭敬回道：“属下回统领大人，统领大人想必第一次进宫，所以才有此疑问，诚如统领所料，当今太后果然不住北宫住南宫的。”说着龙郄略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当今太后住南宫嘉德殿，嘉德殿又称永乐宫，亦称东宫，永乐宫在长乐殿的东北方向，都是属于南宫范围。”
我恍然大悟，脸一红，还好黑夜里不为人察，我边大力拍了拍龙郄的肩膀边哈哈大笑，心里却暗忖，看来改天自己得好好熟悉下宫里道路，不然到时候不认识路误打误撞私闯后宫犯了圣驾可不得了，要是给赵忠抓住小辫子给咔嚓了脑袋那更是糟糕之极！
说话间，前边的董公公一行已然穿过一块空地来到一栋高大巍峨的石制建筑前，黑夜里一时看得不十分清楚，大门上方依稀是“永乐宫”三个大字，只见中间大门紧闭，左右各一个小门，左边的小门同样紧闭，只有右边的小门半掩着，大门两边亦是一名军官带着二十名军士持戟伫立守候。
董公公一行在右小门口略停了一下，回头似是看我是否已跟了上来，见我亦已将穿过庭院快来到门前，遂转身进门消失不见。
我们一行人来到门前，那守门的军官和一众军士见了龙郄俱各躬身施礼，看着我的眼神却都显得好奇新鲜，想必是都不明白龙司马陪着的这个陌生人是谁？龙郄笑着捶了那军官一下，笑骂道：“圣上今日新提拔的禁军大统领赛大人大驾光临！你等还不快快施礼愣着作甚？！！”
听闻龙郄此言，那禁军军官领着二十名军士呼啦一下跪了一地，俱道：“不知统领大驾光临，有失恭敬，请统领恕罪！”说罢俱跪地不起！
我闹了个大红脸，忙躬身道：“大家快快请起，不知者不罪，众军无须挂怀！”
军士们看了看我略有犹疑，但见龙郄在旁点头笑着点头，便又呼啦一声整齐划一的都站了起来。只是看着我的目光更加新鲜好奇，却并无半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来禁军果然军纪严明，当真不错，我暗忖。
夜，已近戌时，此刻月亮似是勉力从云层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淡淡的月色似是给永乐宫前所有人和物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
月色惹人心愁，我尤自沉吟……
“大人这便请自行进宫面见太后，属下告退”龙郄躬身恭敬的道
见我一副不解的样子，龙郄接着又上前一步，在我耳边轻声道：“未得宣招，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宫，否则以谋逆论处，属下等只能到此门外，统领便自进去即可，属下告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误，笑着拍了拍龙郄道，“如此无妨，你且忙自己的差事去即可，待赛鹰自行入宫觐见太后！”
说罢我定了定神，整下衣冠，昂首转身跨进了永乐宫……
永乐宫的小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
在跨进永乐宫的同时我忍不住的再次暗自思量：
当今太后，圣上的生母，尊号孝仁皇后的董太后，深夜派董公公唤我入宫，究竟意欲何如？！
是福是祸？是凶是吉？
想着想着，心中竟忐忑不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