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之难，孩子们深切地感到了死神的凶残和威力。也就是半年前的时候，孩子们经历了秋初积差一点殒命的事，孩子们就更不把死当着回事了。那时一排在二号隧道上道坑掘进和打拱，这就有个往隧道顶部运输的问题。铁道兵当时有一个发明，就是在打好拱的两边的底部钻洞，然后插上钢钎，再在钢钎上吊上方梁，术语叫“卡口梁”；这种装置恰似古代的栈道。在“卡口梁”上又铺上钢轨，在钢轨之间铺上一些木板。当矿车被卷扬机牵引上来以后，孩子们就在这忽悠的“卡口梁”上推着矿车飞跑，两边是空荡荡的悬梁，那铁轨中间的板子也是有一块没一块的，推矿车的孩子跑着跑着搞不好就一脚踏空了，幸亏两只手紧紧攥着那矿车的铁把，所以孩子们宁愿踩着铁轨跑，虽然道路“窄狭”，但跑的稳当。那铁头铁脑的矿车有1000斤重，加上所盛的物料也有1000斤重，1吨中的东西在悬吊的木梁就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曲线，向弹钢琴的手指划过琴键一般，你说悬不悬？既要进料又要出空车，所以还要在高梁上铺上双轨，但由于“栈道”到地面的引桥只有一道轨，一台卷扬机牵引，所以在引桥口还要一个道岔来交错上下进出。这时已经什么事没有经过、什么事没有干过的秋初积早已加入了“大懒”的队伍，以“小懒”自居。谁要是激起他的干劲，他要搏命蛮干，谁又能干的过他？当年一口气从江边背“77斤”重的石炭到连队，至今对至少一半的孩子还是一个不轻的分量。秋初积懒在他一上工就想睡觉，一下工就精神百倍，不论上什么班，白班白班睡，晚班晚班睡，夜班夜班睡，更绝的是过去说有人能在扁担上睡觉，倒不一定是真，他却能横在“卡口梁”上睡觉，不能说不是一绝。谁见到都为他捏一把汗，关键是能管他的人，包括连长、指导员也不敢叫他，万一惊醒他，掉下去了怎么办？下面可是六七米的高度；如果去摇醒他，那就更不可能，你要有杂技里走钢丝的本领，走到摇摇晃晃的“卡口梁”上去才能碰到他，而且你还不一定能摇得醒他，旁边在“处理”马口的余石，打的是“干风枪”，那钻出来的岩灰在他脸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层，像是阿拉伯的女郎蒙着面纱，他不曾醒，他的鼾声甚至和风枪声协奏的此起彼伏。如果没有给他派上合适的活，凭着他的这种本领他可以从上工睡到下工。
反正秋初积懒模懒样，分了什么重活他也不会去干，只有让他在“卡口梁”上扳道岔。洞外的“扳道岔”，那是大懒的“专利”，他说他有关节炎，空气潮湿就关节痛，是洞也不能进。这件事让他给说中了，三线回去以后，很多孩子都有关节炎，他的关节炎却“好了”。那“扳道岔”在“样板戏”里是可是英雄李玉和干的活，也是很重要的。那知秋初积还是懒模懒样地干。他在轨道边上铺一块板子，再铺上干净的牛皮纸就成了床，再找一块石头当枕头。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边睡觉边用脚操纵那道岔的扳手，那扳手就像一个铁环一样。那矿车一来一去都是有规矩的，所以秋初积只要感到“卡口梁”在震动，听到矿车在响，就下意识地用脚把那道岔扳动一次，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就能完成这样简单的工作，别人也没的说。夜半，估计秋初积已经进入深睡眠，一辆装满混凝土的矿车被卷扬机拉上了“卡口梁”，这时左轨道上过来了一辆空车，装满混凝土的矿车只有往右边轨道上推，哪知秋初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推车的江西等孩子就拼命叫他的名字，秋初积似乎从梦中感悟到了，就用脚去勾那道岔的扳手，他将脚伸到那铁环里拨动了一半，就不扳了，他又睡着了，那道岔正好张合一半。而江西他们又以为道岔扳好了，就把矿车推过去，没有扳好道岔的轨道像一把张开的剪刀，矿车轮子没有压进道轨，驰向了空轨，掉到轨下，左边的轮子下面有一个木板顶着，右边轮子却落在空洞里，矿车顿时向右边倾斜，矿车V型斗里的满满的混凝土加速了这个倾斜，使整个矿车带着一斗混凝土沉重地翻压了下去，江西和在场的孩子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因为那矿车正好连头带脚把正在那儿睡觉的秋初积压在下面，而秋初积连声都没吭一下，那矿车加上所承载的混凝土有一吨重。江西的念头是：这下秋初积完了。那知随着那半吨重的混凝土穿过“卡口梁”之间的空隙轰响地跌落到隧道的地面的时候，秋初积却从扣在他身上的矿车下钻了出来，好像压在他身上的不是矿车，而是盖着一床被子。这一下孩子们由原来的大惊失色转为目瞪口呆，江西心想这家伙真的命大！等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扣下去的矿车由于矿车斗的支撑，在底下构成了一个倒V型，秋初积正好扣在这个倒V型里面；是巧的不能再巧。更让江西诧异的是秋初积“钻出被子”坐在那儿，擦擦眼睛，再伸伸懒腰，把双腿从钢铁的“被筒”里抽出来，跟没事一样，又找一个“干净”一点的“卡口梁”上睡觉去了，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幕跟他毫无关系。
死亡只是跟孩子们捉迷藏，不会来真。由于城里的孩子顽皮又调皮，死亡总是和他们擦肩而过，初来时发生在二号洞口的一幕，似乎离他们远去；他们对“死亡”两个字已经麻木了。
当死亡真得闯进了孩子们当中，肃穆凝重的气氛就弥散开来。大头的橡胶鞋里平常是干净的牛皮纸将嫩稚的还没有长大的脚紧裹着，而今天橡胶套鞋里仿佛注入了铅，真正是拖跋着沉重的步履。队伍从来没有这么整齐，步划从来没有这么一致，气氛从来没有这么肃穆，突然间他们似乎有了使命感，他们长大了。跨过石庙沟的简易公路桥后，孩子们没有走小路，因为小路上担架是很难抬的，他们顺着简易公路走了漫漫的“之”字形才来到二号洞口，他们抬着他们的战友，他们不嫌累，他们不嫌路长，他们感觉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路过营部下面的时候，指导员叫连长到营部去汇报。
要抬着战友走他们曾多少次日日夜夜走过的小路，没想到他们走得很顺利，简易担架侧都没有侧一下，小路变宽了。
泪满汉江
他俩静静地躺在操场上。该吃饭了，孩子们守在那里，没人去吃饭，这可是学兵四连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孩子们对吃饭不积极了。孩子们找来木柱、木条和油毛毡给战友搭起了凉棚，没有香，就将烘焦了的指头粗的毛竹点燃。
水泥袋夹层中两张干净的牛皮纸，孩子们发现它能裹脚，既能当袜子“穿”，又能吸去鞋子里的湿气，最关键的是能使孩子们的小脚填充满那偌大的鞋子，要不根本没办法走路，那牛皮纸裹在脚上，开始有一点硬朗，到后来是越越舒服，但到下工回去，那纸袜子就成了破烂不堪的纸碎片。作为一次性袜子，上工前的必备物，孩子们将它折叠的像书一样，大量的存储着，现在全部拿出来当纸钱烧。正好春天山里的荆条上开着一种白花，孩子们摘来用细铜丝穿了佩在胸前。原来孩子们身上的扣子老掉，又苦于没有针线，于是穿那落完扣子的蓝
线道道的棉袄，就右襟压左襟，然后捆上一根绳子，实际上绳子也难找，导火索倒是多的是，所以很多孩子用导火索捆棉袄，并自嘲说：“有‘凇’没‘凇’腰里勒了根麻绳。有‘错’没‘错’，腰上捆着导火索”。那“导火索，，一捆，孩子们一个个变成有了“引线”的“炸药包”。江西则“发明”将在工地拣拾的废电线，取出中间的铜丝来缝钉扣子，针就是线，线就是针，还异常地牢固，很快在连队就流传开了。这次佩戴小白花，铜丝又派上了用场。
丧事在指导员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小易赶去给他俩的家长拍电报。在操场的南面竖起两根竹篙，吊着牛皮纸的挽联，江西拟的稿，雷振楚写的字，上面写着：“巴山低头汉水咽呜悼英魂 学兵无悔健儿有勇铸襄渝”。一排到工地抬来了崭新的排板，三排有几个孩子学过木工，10多个人，一起动手，熬了一夜，将排板作成了棺材，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就是比以往见到的棺材单薄一些，棺材头也翘得不高。大家轮着给他俩守灵，不停地拿着竹编的扇子给他俩赶走苍蝇和蚊子，营部通知连队这几天班也不用上了。指导员又设法和在师部的柳军联系上，让他接两位家长回来。
营部的同志还送来了两套新军装，不过没有领章帽徽。已经两天了，他俩的家长还没有到。春天的温度回升很快，于是连部决定第二天早上入殓。据说在棺底要铺上石灰防潮，孩子们找不到石灰，扛来一袋水泥，将水泥灰在棺底均匀地铺上了一层，然后再厚厚地铺上了几层牛皮纸。孩子们把平时舍不得吃留下来的馒头和罐头全部放进棺材。孩子们说：“我们再饿，也不能让你俩饿着”。几个平时年纪大一点跟他俩要好的孩子给他俩擦身穿衣，其他同学几乎都跪在他俩的周围，眼睛全哭肿了。这边谭木林一边为赵金林擦身穿衣，一边念叨：金林你好好的走，金林你好好走。那边叶叔龙一边为黄姜擦身穿衣，也一边念叨：黄姜你好好的走，黄姜你好好走。指导员和连长一个人守着一口棺木，指导员不时把眼镜摘下来，拭着泪水；连长看着黄姜孩子般的躯体，还未完全发育，使硬汉子的连长大动恻隐之心，潸然落泪。
入殓的时候，大山和马子是抡十八磅大锤都不喘气的，然而恁是抡不起锤子去砸棺木上的钉子。想着小林子和蛐蛐曾活蹦乱跳的情景，大山哽咽着说：“我的锤子砸不下去呀！小林子，我还有一招没有教给你呀！”但是连长在旁边催着，于是大山哭着说：“你要走了！你躲钉子，你躲钉子呀！”其他孩子都在棺材旁边齐声喊叫：“我们不忘你！我们不忘你！！我们不忘你呀！！！”
墓地的选择孩子们集中了四条想法，第一是要看到桥隧，看到将来火车奔驰；第二是要朝着西安方向；第三是能看到汉江；第四是朝阳。这种地方孩子们想来想去，也只有江对岸，孩子们进山砍柴的小路右边。于是鸭子带着一伙人到江对岸去择墓地挖墓坑去了。
入殓的第二天早上，他俩的家长才在柳军的携领下来到了连队。连队的电报只说他们的孩子受了伤，所以黄姜家来了母亲，赵金林家来了父亲。虽然柳军强压着悲痛，一路上不言出，但孩子的家长每往前走一步，就对自己孩子的事多明了了一分，等他们迈上驻地台阶的那一刹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孩子们见到他们犹如见到自己的亲人，零落下去的哭声又响成了一片。
黄姜的母亲不到40岁吧，淌着泪静静地坐在黄姜的灵柩前，整理着孩子的遗物，不时地放几张牛皮纸在那灵前的火盆里，看到赵金林灵前火盆的火小了，又不时地放几张纸到那个盆里。赵金林的父亲50开外，是一个高个老头，他一直站在金林的棺木边，锤着棺木骂着自己的孩子：“你不是写信说，火车叫了就回家，火车还没叫，你躺在这里面干啥？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家伙！你出来，让我扇你两个耳光！”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去劝。哪知金林的父亲要孩子们把棺木打开，大家一起劝：这不能怪金林，满天飞舞着石头，那个时候谁都有可能死掉。那老人也讲道理，答应不再打他，但还是要坚持打开棺木看看孩子，毕竟两年都没有见面了；那边黄姜的母亲也要求开棺木看看儿子，顺便把儿子的遗物放进去。
孩子们知道这可是难办的事，开棺会损坏棺木不说，遗体虽然穿着崭新的军服比较光鲜，但那脸像是异常的难看，尤其是黄姜那被拍碎了颅骨的脸，孩子们就是知道要给遗体画妆，也不知道怎么画，用什么画？而且遗体已经存放四天了。还是让他俩的父母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吧，但那父亲那母亲又不依不饶，指导员站在边上也没有了主意。
柳军是从安康走水路陪伴他们来的。他也在旁边劝阻，但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情急之中，他突然跪下说：
“金林的爸爸，黄姜的妈妈，从今后你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就安心地让他俩走吧，不要再打搅他俩了！”
柳军凄切真挚的话语一下惊醒了旁边的孩子们，孩子们齐刷刷一起跪了下来，一起说：“爸爸妈妈，我们都是你的儿子呀！你们就安心让他俩走吧！，，
“好吧！金林的弟弟太小，就让老三玉林来继承他的遗志吧！”老人抹着眼泪硬朗着说。
老人的话一出，整个操场，整个连队更是哭成了一团，哭成了一片。指导员和连长实在是看不下去，掩面而去。
陈副连长亲自监厨，为已故孩子的家长准备午餐。尽库存所有，摆上了军用罐头，粉丝压缩菜汤，回民食堂端来从西安弄来的腊羊肉。但他们哪里有胃口，只喝了一点粉丝压缩菜汤。
午饭后出殡。
墓坑是用钢钎打的，打得方方正正。一群未成年就出来闯荡的孩子，并不知道怎么寄托自己的哀思，只能凭心凭愿这么做了。营部怕孩子们搬不动棺木，特意派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军人来帮忙。在洞口工地营部准备了一辆“解放牌”将棺木拉到码头；营部又特意约了一艘水泥船，水泥船拉着长长的汽笛把棺木运到了对岸。到了对岸，孩子们就抬着棺材上山，哪里是抬呀，孩子们都挤到棺木下面顶，其实棺材是从孩子的头顶漂过去的；满山遍野都是这些孩子般的戴着白花的学生，夹杂着赶来的民兵，还有许多掩隐在春绿中的军人，他们注目着这一切。
有人将土踩到了墓坑，杨立国本来有点慵懒的站在那儿，他突然想到金林是很讲究卫生的，于是他一下跳了下去，当时没有簸箕，没有扫帚，他便一掬一掬地掏，他嘴里还念叨着：“小林子，你要呆在这里了，你就干干净净地呆在这里吧”。这时孩子们都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杨立国把墓坑打扫的干干净净，他们仿佛不认识杨立国了。
最难最痛苦的是填土，当时谁都不愿拿起锹，不想让土盖了装着战友的棺木上。无奈，赵金林的父亲甩开大家的扶持，拿起铁锹往墓坑里铲土，大家都扭过头去，不忍心看，同去的几个军人也跟着往下铲土，其中一个军人去抢那老人手中的铁锹，老人说：“你就让我这白发人送一回黑发人！”
听了老人的这句话，那稀落下来的哭声又连成了片。
两个坟很快堆起来了，翠绿中两个黄土堆刺着孩子们的心，大家感到空空荡荡的。墓碑是用水泥制作的，这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大山带着一些孩子们练的杠铃，哪来的真家伙，工地要找一对重量一样的铁疙瘩都不容易，除了铁棍是从工地摸来的，大大小小的“铁圈”全是水泥倒制的。那墓碑顶上阳雕着五角星，下面是阴刻着一行“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五八五三部队一中队”，另一行在中间是“学兵四连战士赵金林烈士之墓”；另一块碑的中间刻的是“学兵四连战士黄姜烈士之墓”。实际上“烈士”是要上级批准的，但是孩子们才不管呢，人都死了，不是烈士？谁是烈士呢？
秋初积和几个孩子将弄来的插着雷管的几束炸药点燃后抛向汉江。爆炸激起的水花像几条白线射向天空，爆炸的隆隆声在汉江的空
谷中久久激荡回响，被惊吓的“海陆空”在青山绿水中划过道道白影……
几只花圈是用荆条打圈野白花点缀的，像几个大大的白色的句号放在坟项上，稀奇的是有几只辩的小蝶在上面翩翩起舞，久久不离去，孩子们痴痴望着它们。每个碑前都放着四个大白馒头，还有打开的军用罐头，丁司务长边放边说：“你这次一定要吃饱啊！”没有香，陈副连长将他的一包“大前门”拿了出来，点着后插在碑前。孩子们又说：“这是陈副连长的烟，你就吸一口吧！平时陈副连长都舍不得抽！”孩子们又将带来的一叠叠又硬朗又光亮的牛皮纸点燃，那大块大块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翻飞在空中，孩子们又说：“拿去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如果胶鞋穿得不舒服，还可以用它裹脚……”
走的时候，在场的学生都跪下了，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引导，没有人暗示，完全是自觉跪下的，那磕头的响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
遥遥望去巴山的群山头被云霭遮蔽，像蒙着白布似的，近看汉水漾着道道波痕不停地“哗哗”似呜咽般地轻拍着沙岸……。
在返回的路上，孩子们搀扶着父母，搀扶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没有一个孩子说话。他们长大了，他们面对着死亡长大，这些已是长大了的孩子的沉默将和襄渝铁路线上列车的呼啸声一样穿越无尽的时空……白虎身上的斑斓黑道是恣意写意的，又是天则天成的，神来之笔是额头上那个威武大气的“王”字。看来王羲之也写不好他自己的这个“王”姓，原来这个字天成在虎的额头上，他没法子临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