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晦窗诗话》见盛元先生称宗弟斗全先生诗：锋棱芒角，有半山广陵之风。但正如“穷年忧黎元”的老杜，也时有“清辉玉臂”之思一样，斗全昔时也写过《思归》诗：“入夜家家笑语频，杯盘电视乐天伦。谁怜斗室孤灯下，我正支颐客思深。”“临近归期意若猿，六神无计稳离魂。心波沸动匆匆里，应是妻孥正倚门。”“窗边一雨送微凉，夜在途中分外长。颠簸全无行役苦，轻歌伴梦向家乡。”“火车坐罢汽车行，鸟语稼风倍动情。桐杨转处桑梓见，知有家人道口迎。”灯下支颐思归的苦闷，将归时“意若猿”的狂喜，归途车中入梦乡的急切，近家时知有妻孥迎候的信念，无不流露出坦率纯真的赤子心。昔年读后我曾说过：苍松顶风冒雪，固具英勃之气；但是月下松影婆娑，不也别具清幽雅趣么？我说斗全诗风则兼而有之。不知盛元兄以为然否？
§§§第19节游仙戏胜旗亭会——读《四月八日恒山会诗》
恒山发脉于山西宁武管涔山，绵延三百余里，内长城蜿蜒其上，其主峰在浑源城南，名玄岳峰，古称“人天北柱”“绝塞名山”。每年农历四月初八为恒山庙会，热闹非凡，清朝康熙年间浑源知州张应薇。独具慧眼，一脱群诗窠臼，不吟恒山高大，却为我们描绘出三百年前恒山庙会的盛况……
老友净尘日前送我一本《恒山古诗一百首》，问我有何发现。我说：“恒山太大了。我查了一下《中国地名大辞典》，竟说恒山一在河北曲阳县，一在山西浑源县，成了两座恒山了。”净尘说：“我是山西人，我说恒山只有一座，在山西为主脉，到曲阳为余脉。这座大山，祖于阴山，发脉于山西宁武管涔山。呈东北、西南走向，绵延三百余里，有一百零八峰，内长城蜿蜒其上，著名的险关要隘如宁武、雁门、北楼、平型、飞狐、紫荆、倒马等，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是桑干与滹沱的分水岭，又是大同与忻定两大盆地的中间界山。它的主峰在浑县城南，名玄岳峰，海拔2017米，古称‘入天北柱’、‘绝塞名山’。”我说：“不错，我也查了一些古文献资料，《山西历史地名录》沿袭旧说，说古恒山在曲阳，今恒山在浑源，是违反逻辑的，‘青山依旧，绿水恒流’，一座恒山岂能分今古划为两座山呢？还是杨晓国先生在《遗产生态的魅力》中分析得对。所谓曲阳恒山，只是因为从汉经唐、宋、元，晋北一直受匈奴、突厥、契丹、辽金、蒙元的袭扰或占领，致使北岳祭祀停废，只好在其余脉的曲阳段望祭。望祭乃权宜之计。北岳恒山主峰在浑源，岳庙在主峰。《书，舜典》记得很清楚：‘岁十有一月朔，巡狩至于北岳’。《周礼》也明确指出：并州的山镇是恒山。新《辞海》说：‘明始称北岳恒山’。实在是无稽之谈。”
闲言少叙，还是谈谈我读恒山古诗的新发现吧。请看这首《四月八日恒山会》诗：“岳峙溪回第一山，游仙谁不戏层峦。社当四月轮蹄集，朝罢三更士女班。香雾蒙蒙薰醉眼，野桃灼灼点烟鬟。”他时漫谈旗亭会，怎似笙歌洞府间。
这首诗太好了，一脱群诗窠臼，不从恒山如何高大、历史悠久着笔，更不写古迹名胜风光，独具慧眼，一下子把四月初八恒山庙会“录下相”来，让我们生于后世的人，好像也随诗人亲历其间，置身于古人庙会群中。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生日，按佛教礼，这天诸寺庙设斋，以五色香水（都梁香青色水、郁金香赤色水、丘隆香白色水、附子香黄色水、安息香黑色水）浴佛（或称灌佛，以香汤灌洗佛像而拂拭之）共作龙华会。（《荆楚岁时记》说是‘以为弥勒下生之征’。按：弥勒乃佛教大乘菩萨之一，《弥勒下生经》说，他是从兜率天降世，在龙华树下继承释迦而成佛的。）所以这庙会在佛家来说，是最为隆重的盛会。
恒山极顶玄岳峰的周围有群峰耸峙：南有屏壁一样的飞石峰，北有孤耸的香炉峰，东有驼峰般的紫微峰，西有碧玉般的翠屏峰。峡谷间，沟壑纵横，千回百折，溪流缠绕，分别汇入桑干、滹沱二大水系之中，如今又形成东西两大水库：恒山水库和镇子梁水库。“岳峙溪回”概括了恒山的自然壮观景色，堪称天下名山。
游仙，魏晋兴起的一种诗体，《昭明文选》注称：“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飧霞倒景，饵玉玄都。”即脱离尘俗，幻游仙境的遐想。以何劭、郭璞为代表。至唐未有曹唐写出新的游仙诗，充满了仙与人爱情的浪漫幻想，于是“游仙”便成了人仙爱情的代名词了，后来就直喻青年男女的相互爱恋了。
首联写出四月初八诗人到了恒山，在层峦叠嶂间随处可见人们自由自在地游乐，如同神仙一样，尤以青年男女的相亲相爱更为突出，“谁”一问，简直在说无人不在欢乐嬉戏，无处无时不在寻欢逐乐。
社，土地五谷之神，祭祀之所以称社。古代祭土地神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以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总称社日。社日要演戏，杂技、魔术、龙灯、秧歌等，谓之社火。后来凡节日、庙会的演唱活动，皆称社火。此处当指社火。人们赶庙会，都是为了看社火。“轮蹄集”形象地写出有的驱车，有的骑马骑驴，纷纷聚集而来，盛况空前热烈。
朝，聚会也。古代祭祀曰朝献或朝践，由主人向受祭者（活人扮神叫“尸”）献酒饭，卒食漱口，以示礼毕。道教拜神曰朝元。此处谓神佛活动结束了，可还有众多男女信徒恋恋不忍离去，虽已三更天，天快明了，通宵达旦，仍兴致未尝消减。“班”，众多人群仍不散也，不应作分班解。
五、六句既紧承第四句极写“士女”的情态，又呼应开头写游仙戏乐之情意。“香雾蒙蒙”、“野桃灼灼”似写寺中香火之盛、山间桃红之艳，实乃喻写女人的香艳迷人。醉眼，如醉如痴多情的眸子，罗虬《比红儿》诗：“可得红儿抛醉眼，汉皇恩泽一时迥。”烟鬟，女人青丝秀发，罗邺《闻友人入越幕》：“稽岭春生酒冻消，烟鬟红袖恃娇娆。”
旗亭会，唐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共饮旗亭，时有梨园伶官数十人登亭会宴，歌妓四人演唱，皆三人之绝句诗，于是欢歌醉饮竟日，传为佳话。尾联以旗亭会衬托恒山会歌舞之盛。洞府，指飞石窟、白云洞、会仙府。明诗人董锡《集仙洞》：“恒山真境集群仙，醉舞霓裳别有天。云锁洞门春不老，碧桃开处自年年。”
我们感谢这位康熙年间浑源知州张应薇，是他为我们描绘出三百年前恒山庙会的盛况。而且这位张知州不但不以封建正统态度贬斥男女交往，相反的，他却十分突出地赞美一年一度的男女聚会，无拘无束地相互爱恋，思想是够开放的了。
§§§第20节围棋源自谋棋岭
友人晓国先生兴冲冲地拿来一首七言古诗给我：“看，这首诗和我头几年论证围棋源于棋子山的观点太相似了！”我问：“是什么时代什么人写的？”我以为是有人抄袭他的研究成果。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回万荣老家，县旅游局的同志们带我到孤山考察，见到林场一位老护林员，话间谈到陵川的松树与这里的松树比较树龄的长短，老汉便从炕席下取出一本烟卷皮纸写的笔记，抽出一页给我看，就抄的是这首诗。我问他诗的来源，他说是从先父遗留的线装古书中抄下的，记不清书名和作者是谁了。书呢？已毁于浩劫！太遗憾了！”
说到这，我急看原诗：
谋棋岭
唐后遗庙前遗关，汉留瓦当秦留砖。
溯周八百开国时，灭纣武王访陵川。
诚邀左贤胥余去，履迹今存棋子山。
经天纬地布方阵，始开黑白不朽战。
淇水源头史痕深，殷商京畿王事频。
箕翁避祸远荒淫，又把凤鸣当噩音。
无奈始弃黑白子，借奕难钦亡国恨。
辞谢新王东渡海，朝鲜开国不称臣。
（原注：箕子以不事二主为由，辞谢武王渡东海创建朝鲜国。）
翠盖群山满世新，露去雾升日耀金。
风梳万木涛声远，碧天晶莹日娇嫩。
并州友至谋棋岭，大口吞吐呼吸沉。
问客是否有不适？道品微甜好爽心。
除却蓝天即绿茵，八面来风不染尘。
春长夏短酷暑没，百禽竟飞无蝇蚊。
三光出浴宜入地，欲停碧空赛光辉。
劝君也作肺腑浴，胜境清凉净汝身。
按谋棋岭为古代对棋子山的旧称，故此为古诗无疑。又诗中有“并州友至谋棋岭”之句，可见作者为陵川本地主人。友人是谁呢？大诗人元好问十四岁曾随父元格至陵川，从陵川隐士郝天挺学经史学问达六年之久。元好问之所以能从郝师学习，可能是元格和郝天挺为名家，于是交子于郝门。由此推想这首诗当是天挺初识元格，陪同登谋棋岭之作。郝之《本传》记称：“为人岸岸耿耿，自信宁落魄困穷，终不一至豪富之门。”这首诗末“劝君”二句与其思想境界一致。正是诗人借思古贤箕子，抒发了他的宁忍穷困，不趋“利养”的清高思想，所谓“出浴净身”是也。当然这只是推测，手头没有郝氏诗集。但，此诗为陵川诗人所书当是肯定的。
且不谈诗的主旨如何。我们却发现诗的前两段道出了围棋的渊源。晓国先生曾依据考证还主述箕子卜筮、观天地之象，然后推想棋子概由此演变而来。今观古代陵川诗人早在诗中论述了棋子的直接史料，难怪晓国如此兴奋。
诗中明确告诉我们，周武王消灭商纣创建周王朝（公元前1122年）后即遍访天下贤才。商纣王昏庸无道，其叔伯微子、箕子、比干屡谏不听，微子一气离去；箕子样狂为奴、被囚禁；比干被杀剖心肝。周武王建国，释放了箕子。箕子因系商之王子，遂退隐陵川（原为箕子封国）。武王遂访箕子，虚心问治国之道。《史记·周纪》作了这样具体的记述：
“武王以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正义》：‘箕子殷人，不忍言殷恶以周围之所宜言告武王，为《洪范九类》，武王以类问天道。’）”按：《正义》解释有误。武王问殷亡的原因，是为了探求治国之道，并非有辱箕子。而箕子之所以“不忍言殷恶”，是为了“存亡国”，意思是纣王当诛，但希望武王能念殷民是无辜的，应使亡国之民生存下来。（参见《谷梁传》‘存亡继绝’之说）“宜告”，是武王说的，应该把这段殷灭周兴之史讲清楚，这对后世有利。于是箕子被说服了，遂以所著《洪范》（治国之大法）献给周武王。箕子怎么讲述他的治国亡国兴衰之首的呢？“以类”二字很重要，即运用排列类比法讲解的。陵川谋棋岭有天然的黑白圆片石，如今之围棋黑白棋子一样。武王与箕子在讨论天下大法时，随手拿起黑白石片类比双方对峙，进退攻守、围追堵截，正是“经天纬地布方阵，始开黑白不朽战。”原来，围棋是由此发源而后世的。
第二段述武王封箕子于朝鲜，《后汉书·东夷传》载称：“箕子在朝鲜施八条之约，使人知禁。遂使邑无淫盗，门不夜扃（夜不上门锁），省简文条，而用信义，其得圣贤作法矣。”“不称臣”，谓箕子始终未以降周之臣自认。不难看出箕子虽“弃黑白子”，但到朝鲜仍将“经天纬地布方阵”之术应用于治国上，这不能不归功于“黑白子”对他的政治经济的启发作用。
三、四段写环境的幽美，可以浴身心，养性灵。山川毓灵秀，出人才，出智慧，箕子即其首例。
这么好的清凉胜境，谁不想亲自去体验一下“微甜好爽心”的美感，谁不想亲至谋棋岭上下盘围棋呢？正是：
谋棋岭上风云会，昔日贤人曾弈棋。
纬地经天分白黑，兴衰胜负古今局。
§§§第21节谈华表——为纪念陆宗达老师而作
天安门前矗立一对华表，十分壮观，但很少有人探究它的来源与经历。
距今五十年前，我作为北师大学生代表曾到故宫太和殿前参加过“亚洲太平洋会议”的闭幕式。我坐在后排，紧挨着陆宗达和柴德庚二位老师，一位是黄侃高徒古汉语的权威，一位是陈垣老校长的门生历史系主任。听着这两位老师的闲谈，受益匪浅。谈话中，陆老忽然望着天安门问柴老：华表是怎个来历。柴老一怔，说：“我还真没留心这个问题。”
从此，我在读书中就开始注意上这个问题了，立志要解答好这个难题，向老师交上一张较满意的答卷。谁知，一晃五十年了，我只搜集到十数条资料。虽有一些认识，但总觉不足。现在整理出来，略述如下。
华表，最初为木制品，“以横木交柱头，状若花也，形似桔槔（音洁搞，汲水之工具）”，立于“大路交衢”，也叫表木，或称华表木，或曰交午木。帝尧设此为“诽谤之木”，即供臣民向王朝揭发检举或批评建议之用，“以表王者纳谏也。”到秦时废除，至汉又建立起来。
又《周礼》记载：祭示之日，尝以表昭告五谷之丰盛、祭肉之洁净，故表，如今之牌告、标语。《荀子·大略》：“水行者，表深，使人无（勿）陷。”《史记·夏纪》：“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索引》解释说：“表木，谓刊木立为表记。”可见表木又起路牌标志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