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我背部有些不适，”李大全听着管家说话根本不在谱上，又不好意思闪他的脸，只是用力瞟了他一眼，插嘴打断了他的话，“今日登门是想请先生您给我诊治诊治。”
“是是是，我们家少爷得了个怪病，请先生您赶快诊治。”管家根本不知道李大全说话的用意，忙接着话碴夸夸其谈地继续说道。
“是吗？那么少爷你伸出胳膊来，我先给你把把脉。”崔倔让李大全把胳膊放在一个小小脉枕上，他把三根指头放在李大全的手腕部眯缝着眼把起脉来。
过了一会儿，左右手的脉全看完了，崔倔突然睁大了眼睛说道：“少爷恕我直言，你这可是气郁愤懑，急火攻心呀，加之命门之火上炎，平日里又膏梁厚味，房室有所不节，故而壅塞经脉，凝聚成疾。咱们中医最讲究治病要治本了，所以不得不触动……”崔倔说着装腔作势地将眉眼吊上天花板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先生请您继续说下去，我不会愧待先生的。”李大全听着崔倔的话，惭愧地低着头轻轻说，他根本没注意到崔倔此时的表情动作。
“好吧，我会给你积极治疗的，不过你得受点苦头，因为这是有名项的病，中医学说脏与腑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你这病与肾有关连，肾与膀胱相表里，所以此疾便出现于膀胱经的部位，即脊椎部位的颈部后脑勺处，初起如其粟粒样的疮头，但病情发展十分凶猛，很快便扩散开来，揭开表层覆盖的假膜，便会看到形如蜂窝的疮口，一个一个的小孔让人真是惨不忍睹，好在我多年来搞外科，积累了不少经验，什么样的外科病都见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种病中医叫对口疽，老百姓则俗呼砍头疮。少爷你今天算是来对了，若再迟两天，全身发热侵及内脏，便会触及到生命危险，若是那样，可就神仙也治不了你的病喽。”崔倔不紧不慢地给李大全分析叙述着病情。
此刻李大全的心恍惚在游离着，崔先生的话在他耳边嗡嗡嗡着，从直觉上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但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只能怨自己不爱护自己了，可父亲他……
……刚才崔先生说什么来着，发烧，他不自主地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正在烧着，糟糕，难道上苍真的要我的命吗，不，我要顽强地活下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什么？现在还不算迟，那就太好了，能治好我的病，我一定要重重答谢崔先生。
“快快快，既是如此，还不赶快给我们家少爷上药治病。”崔倔的一番话把管家吓得一愣一愣的，他急得吼叫着催促崔倔。
管家咋咋唬唬的叫喊声把李大全的思维拉了回来。
“先生，人人都说您是手到病除，祈恳先生多出把力。”李大全用乞求的口吻对崔倔说。
“好好好，”崔倔揶揄地笑了笑，一边用药汤洗着疮疡，一边上着药说道，“你的伤口我很快就会让你缓解，明天就不会那么疼的厉害了。”看着李大全紧咬着嘴唇，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的样子，崔倔不由得褒贬参半地：“看不出来李少爷的骨头还挺硬的，难得难得，公子哥们有这样硬的骨头，真是不容易。”
“你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在讥讽我们家少爷嘛。”管家听话听音，听得这话就是不太顺耳，他愤愤地说。
“管家，不得对先生无理。”李大全忍着痛说道。
“这还差不多，少爷你还算明事理，你这病我包你治好，不过，要多花费点时间了，水到渠成嘛，嘿嘿。”
李大全瞒着父亲到崔倔这儿治病已经快二十多天了，可他的病时好时坏，按照崔先生的嘱咐，隔两天进一趟城，治疗回来后，很起色地好上两天，可再过两天，又开始疼痛红肿了，奇怪了，什么时候才能水到渠成呢。李大全不免觉得自己的病有点得的蹊跷了。
今天又是进城的日子，李大全上轿车时不由得自语到：“这病要治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少爷，有句话不知小的当讲不当讲，其实崔……其实崔……”车夫李旺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少爷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即便说错了，也没什么。”
“少爷，你的心地可真善良，对待我们下人总是这么好，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让崔先生看病都八九次了吧，可总是时好时坏，我听管家说要水到渠成才能好，什么狗屁水到渠成，崔倔老东西分明又在惩治有钱人，想在有钱人身上捞油水嘛，这个病若在穷人身上，三个这样的病人也早让他疗好了，为什么人们既叫他神手，又叫他崔倔呢，少爷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他分明是在蒙你！”李旺愤愤不平地说，“其实象少爷这样好的人缘，崔倔真不该这么对待少爷的，听说少爷每次都给他不少的银子，他这么做实在有点昧良心，做得太过火了。”
“噢，原来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呢？”
“他就是容不下有钱人嘛，你每次这样去，又恭维他又大方地给他钱，他就越把你看作是子弟了。少爷，你别不高兴，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讲话，可我对咱们李家可是忠心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照我说的去办绝对没错。”
又是一个睛朗朗的早晨，崔倔的铁门环又被人敲响了。
当崔倔打开街门时，门外跌跌撞撞闪进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满脸黑呼呼臭臭烘烘的叫花子。
叫花子进了门不吭声，“扑嗵”一下便跪倒了，撕心裂肺地磕头祷告：“疼死我了，崔先生救命。”然后用手指指后脑勺。
“起来，起来，可怜的人，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都痛呢，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究竟生什么病了？哦，瞧你怎么也得了这么个病呢，跟达蒲李家少爷的病几乎是同出一辙，哎，什么病不好得呢，得这么个倒霉病，不过到我手里啊，给你手到病除还是可以夸口的。若是达蒲李少爷，我总得让他跑个不亦乐乎，让他花钱花个够，才算完事，今天差不多他也该来了。”崔倔独自说着，“管他呢，来，我给你把药敷上。然后呢，我再给你拿上几个白面馍馍，回去好好将息几日，你这病就会好的。”
“谢崔先生救命之恩，可我实在是分文没有哇。”
“笑话，我什么时候向你要钱来着，拿上白面馍馍回家好好将养吧。”
“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敷药呢？”
“不要来了，好好休息几天，你的疮疡就会彻底消失的。”
七天之后，李大全坐着轿车又来找崔先生了，他的轿车停到街门口，刚刚敲响门环，崔倔照样迎接了出来。
李大全稳坐在轿车里，打起轿帘子，吩咐着仆人们从马车上搬着好多礼品往崔先生的院子里运。
“这、这、这是干什么呢？”崔倔惊讶地。
“谢崔先生的救命之恩，谢崔先生的白面馍馍，谢崔先生的手到病除。”李大全表情淡漠地用冷冷的语言慢条斯理地说着道谢的话。
崔倔仿佛明白一切了，他羞愧地红着脸低下了头，不知所措地再也张不开口了。
看着崔倔难堪的样子李大全不相想再难为他了，面部表情随之缓和了许多：“其实你的心眼并不坏，只是做事太荒唐，当然我还是要特别感谢你的，是你给我提了个醒，让我知道了该如何去做人，如何去周济穷人。”
崔倔听了李大全的话，猛地抬起了眼睛，仿佛仔细挖掘着李大全说话的涵义。
只听李大全又说到：“日后如有用得着我李大全的地方，我会在所不辞，李大全给崔先生有礼了。”李大全诙谐而真诚地说着，并对崔倔作着揖。
这是出自一个有钱少爷之嘴说的话吗？崔倔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崔先生，小辈还有几句话要对先生讲，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有钱人还是没钱人，世上还是好人多，为富不仁的有钱人毕竟是很少的一部分，你可曾知道，有钱人的钱也是用血汗挣来的！崔先生，我们后会有期。”李大全说着，一撩袍子，精神抖擞地坐在了轿车里，向呆呆地立在那里的崔倔挥挥手。
轿车如一阵风似的“哒哒哒”远去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
几杯酒下肚后，雷履泰积压在心中的愁闷越发厉害了，原以为借酒消愁，谁知越喝越愁，整整一个下午了，他坐在醉仙居，还在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着。
“雷掌柜，你喝多了。”酒店钱掌柜亲自出马过来劝说雷履泰。
“你叫我掌柜？我可是掌柜的？还是你是掌柜的？噢，你不就是钱掌柜的？可我也是正正经经的掌柜的喔，哈哈哈，只可惜是掌着钱柜没钥匙的掌柜。笑话，掌柜的，笑话，哈哈哈！”雷履泰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着，他完全失态了，与平日里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雷掌柜，你真的喝多了，你不能再喝了。”钱掌柜不客气地准备收拾杯子。
说话间，门帘一挑走进了一个人。
“噢，是田半仙呐，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请坐，请坐，最近哪里发财了？”钱掌柜以玩笑似的笑脸相迎。
“钱掌柜过奖了，说到半仙两个字，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呢，好多事实证明……”田半仙非常认真地说。
“钱掌柜，我话还没说、说完，刚才可是你的不是了，怕我欠你银子是不是喔？”雷履泰乜眯着眼朦胧地对钱掌柜说着。
随着雷履泰的话音，田半仙很专业性地把脸凑到雷履泰脸前仔细地望着。
“我还没潦倒到没银子给你的时候喔，”他边说边摇晃着脑袋，掏出些散银子放在桌子上，“这个、呃！呃！够你的酒钱了？”
“够够够，足足有余，雷掌柜取笑了。”钱掌柜一边收拾好银子，然后喜滋滋地转过脸来对田半仙说，“您来点什么呢？”
“别忙，别忙，让我给这位爷好好瞧瞧。”田半仙摆摆手，示意钱掌柜要安静。
说着话，田半仙的脸几乎就要凑到雷履泰脸上了。
“喝喝喝！钱掌柜，来，我们哥俩……”这会儿的雷履泰根本由不得自己指挥了。
“这位爷好福相呐，了不起！了不起！大富大贵，叱咤风云之人呐，三百年才出这样一个人物，说句大话吧，此人会给周围的一切都带来福祉，是地动山摇的领袖人物呐。”田半仙把眉毛扬的高高地说着。
钱掌柜听的眼睛都睁大了。
“钱掌柜你来看，这命宫者，居两眉山根之上，光明如镜，学问皆通。”田半仙摇头晃脑地兀自说了开来，“山根平满主福寿，福德者，位居天仓牵连地阁，五星朝拱，平生福禄滔滔，天地相朝德行俱全，只是、只是，嗯……”田半仙说着，嗯嗯哈哈地抽扯起来了，这宛若是算命打卦的特别伎俩，关键时刻总要打着哈哈，卖着关子，让听得人干着急。
钱掌柜听得嘴巴都一张一合的，正在云霭雾罩紧要关头时，田半仙却戛然打住不说了。
刹那间，钱掌柜感觉雷履泰各个方面就是不同凡响，确实有一种领袖风范，真正是不一般呐！想到这些，钱掌柜越发从心里替雷履泰着急啊。
“说下去，说下去，继续说下去！”钱掌柜甚至有点激动地，仿佛给雷履泰看相就是给他看似的，“看相的钱我这儿替雷掌柜付好了。”钱掌柜讨好地又堆起了笑脸，同时又拍了拍雷履泰的肩头。
“喝喝喝，”雷履泰举着酒杯伸出了两个指头“哥儿俩好啊，五魁首啊……喝啊，喝啊……哈哈哈……”
“他，喝醉了，这人弱冠不免要清苦劳顿，中年辛劳奔波，晚年却要干就一番大事业，万人称颂，万人称颂呐。拿酒来，拿好酒来，今天遇贵人，我是不醉不罢休呐，真乃酒不醉人人自醉呐。哈哈哈！”说话间店小二已用锡壶把酒烫热好了，田半仙快乐无比地拿起了酒壶用嘴对着轻轻吸了一口。
“十年万事俱变灭，点检自觉唯身存。哈哈哈……十年看尽人间事，更觉曲生偏有味。哈哈哈，来来来喔，钱掌柜，干干干喔，五魁首……凭着那千杯美酒啊～啊～啊……尽消得我万种愁苗……啊～啊～啊……”雷履泰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用沙哑而不成调的声音唱了起来，然后“扑咚”一声，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早晨的阳光轻柔地洒在了雷履泰的身上，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头眩晕着，微微地有点疼痛，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昨天下午不是在醉仙居了，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到醉仙楼？自己从来都不喜欢饮酒的，可，自己确实又是在醉仙楼饮酒来着，真的醉酒了？又是谁将自己送回家的？
难道把这些年来的压抑全都爆发了？好多事情也真是窝囊透顶，学古人以酒消愁却不料是，愁没消，反倒醉酒了，不知是不是失态了？出丑了没有？
事实上，雷履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心中憋着的这口气实没地方去倾诉，倾诉了又能怎么样呢，在益义记做生意真是如食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东家的谨慎小心事事插手能算作错？东家的整个作风不就是不喂马儿草，还想让马儿跑的好？
东家的观念确实没错。可，戴上掌柜的这顶帽子却不能放开手脚干，这掌柜的头衔又有何用？这绝不是我雷履泰的本色！
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看来欧阳修老兄的话是不无道理的。
然而，跟不明事理的东家又能讲清什么？这些年来，辗转了好几家铺子总是不能展示自己的价值，忠心于东家是做人的本分。然而他们束缚了我的手足，难道这一切是我的错？
目前的处境，无非不就是没有本钱，屈就嘛。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天呐，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疑人不使，使人勿疑的明君，让我雷履泰大显身手！
唉！都快不惑之年了，还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说真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雷履泰“嘿嘿嘿”地兀自苦笑两声，然后自嘲地，我是英雄？谁认为你是英雄，这样长此颓废下去可不是好兆头喔！那么真的是命运不济？我这一生既然功名无望，难道商贾发展也难成大器？历史上大器晚成者比比皆是喔！
有道是万里飞腾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夏完淳所说此言不正与薛先生的那一卦很吻合，自己能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薛登五先生的话又迂回在他耳边；“如今占卜正乃十一月，阳气虽动，犹在地中，故为潜龙勿用如同龙在浅滩受磨难，若到明年春日，二月二过后，潜龙飞天君便可施展开来。”
薛登五先生是不是在宽慰自己？雷履泰无奈地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脑袋，不去想了，该你什么时候出头，那是命中注定，只要努力拼搏了，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自从离开宝局后，以为离开了是非之地，先是泰来店的掌柜看中自己，再后来是益义记。一直以为益义记是搞颜料行的，正好和祖宗爷爷是一个行，总想着有祖爷爷的在天之灵来保护自己，然而这几年却干的是缩头缩脑。
跳槽，再次跳槽？东方不亮西方亮！偌大个平遥难道真的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自己是第几回跳槽了？跳槽跳到哪里去，难道平遥首富西裕成的东家来请你不成？真是异想天开，根本没有的事。
那么听薛登五先生的话毛遂自荐？
不可能，若丢掉面子，更是寸步难行。自己这些年在社会上虽然有了些声誉，可业绩却是零，只有赚到钱才会是你的成绩，没有成绩，谁会认识到你的内在？
谁会是伯乐？等着别人发现自已，不如自己发现自己！
在平遥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走西口三个字猛地从雷履泰的嘴里迸了出来，他几乎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难道说不可以出去闯一闯！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那可是拼了性命去的，前车之鉴那条路上写满了晋商的血泪史！有多少人丢却了性命连尸骨都未能还？可是，又有多少人赚了大钱喔！
要发大财，宁夏跌一回。
复盛公的人可以去闯，可以发大财；拉骆驼的可以去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去闯？
男儿的雄心不断地激励着雷履泰，无论如何要和命运赌一回！
潜龙勿用，不断地吞噬着他，同时潜龙飞天又不停地迂回在他耳边，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这两个词汇不停地在他耳边交换着，他要走西口！要去闯一回，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