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应山将柳工队人员全部集合起来,排成两列长队,喊道:“立正!报数!”报过数以后,接着说:“稍息。现在请县武工队狄大队长训话。”狄明广走到队伍前头和气地笑笑说:“我不是训话。我代表抗日县政府说上几句。你们大伙在劳应山分队长的指挥下,积极参加了这次战斗,配合得很好,表现得也都很勇敢很出色,应该受到表扬。以前你们虽然干了不少坏事,但今日立了功,这就叫将功折罪、以功补过嘛!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以前干的坏事就一笔勾销了!”所有柳工队人员都使劲鼓掌,与劳天送站在一搭的劳应山激动地热泪盈眶,他瞅见部下的许多人也流出了眼泪。“另外,我还要宣布一下,你们中间有愿意参加游击队抗日的,等一会儿就跟我走。愿意回家的,我们发给盘缠。今日战斗中所有牺牲人员,一律按抗日烈士对待。”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柳工队的人有愿意跟游击队的,也有要回家的,忙活了很大一阵子。狄队长带着队伍临出发时,又当着天送和应山的面叮咛道:“应山同志,你不愿跟我走,就回去好好养伤吧。我刚才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你的功劳应该说比别人更大,所以说旧帐就更不必清算了!天送是老党员了,他可以作证。你留雪花垣也行,你的情况我已跟这哒的党组织作了交待。愿意回你老河底也行,让天送护送,把情况向当地党组织说明一下。好,再见!会有机会的。”应山被感动的鼻腔发酸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双手紧握狄队长的手上下猛甩。天送说:“你放心走吧,狄队长,应山我会照顾好的。”两人望着狄队长骑上日本人的高头大马,由马弁牵着上了公路,与他的队伍消失在夜幕之中。当夜,雪花垣“青壮团”的骨干就被抓了起来,连同有血债的汉奸全都受到应有的惩处。
第二天早晨日头出来的时候,天送与应山全家上路了。雇一辆木轮子骡拽大车,上边载着玛瑙、福女、兔兔及必要的家什用物。天送应山各骑一匹马跟在大车后面。尽管是十冬腊月气候寒冷,但因通往军渡的公路已没了日本人的据点,较为安全,所以人来车往赶脚走亲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按应山的意思,想留在雪花垣安家,开个小铺子做点生意什么的。可是玛瑙一心想回老河底,这个金蛤蟆打对的渡口村庄的水呀船呀山呀石呀黄河滩枣树林呀令她深深的思恋。孩子们听妈说黄河里能捞柴捞炭网雨捉鳖还能坐船凫水就跟着叫唤想回。应山不是没有恋乡之情,他是怕见老河底的人。他心里清楚老河底人恨他当汉奸恨得咬牙切齿。加上老妈已于上年过世,他何必再回去挨人卷遭人恨?天送一想,应山的担心不无道理。尽管应山最后为抗日作出贡献负了伤,但饱受日军侵害的老河底难免有人不理解他而干出伤害他的事情。天送提出一个建议平息了两口子的龃龉:暂去沟岔居住。兀达与老河底隔河向望,还驻扎359旅一个河防连,起码安全可以保证。应山和玛瑙都欣然接受。他们打算由军渡过河,沿西岸往沟岔走。
朝暾在他们身后冉冉初升,公路和两旁的山峰沟壑仿佛苫了一张巨大的橙红色暖被。眺望没有边际的“暖被”,骑在马上悠悠并行的两人好像都感受到了些许暖意。没风的冬晨是少有的。小鸟在空中活泼地震翅飞翔。石崖上偶尔有机灵的长尾巴圪玲蹿出,瞪着一双红豆般的圆眼看世界。大车轴不断发出吱扭吱扭不和谐的尖叫。一对情敌此时此刻仿佛已把往日的恩仇化为烟灭,心情舒悦地在马背上颠着聊着。“赤肚小子”的流船时光是最能使他俩引起兴奋回忆的话题。而每一个“赤肚小子”朋友的现状就必然引起应山的关注。天送就一个一个地给他介绍。先介绍了禾玉朋的不幸以及后来和他妹子的结合;又介绍了秦狗洞的走运,派出去学习了一趟,竟然进八路军当了一名政工干部,据说现在去了晋绥军区。应山说:“老天爷真会开洋荤,大草包一圪截却给了个金元宝!诶,捣四儿玉长呢?”天送苦丧地道:“唉,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应山难过地半天没有言语。兔兔在大车上朝后喊道:“哒,还瞅不见黄河呀?”应山说:“快了。总会让你见到的!”扭头又对天送说:“黑虎,我真想见见他们啊!可这死的死,不在的不在,一个也见不上了,真让人有点伤感。”“玉朋还是能见上的。”“你说说玉长是怎么死的?”“咳,说来话长。”他就给他讲了一遍今秋发生的老河底事变。应山问:“战工团把他押到哪哒了?”天送说:“后来玉香告我说她四哥押在石楼县的大牢。有一回我往玉门口流船,半道上去石楼打听了一下,牢头儿说老河底送来的犯人早崩了。我回来跟他家一说,他老妈心疼地差点要了命!”
其实,石楼县牢头只说对了一半。敌人从老河底两名共党要犯的口中掏不出一点有用的材料,就都判为死刑。临执行时,有一人被人做手脚保住了性命。此人就是禾玉长,保他的人是石楼驻军的一名营长。世界上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负责审讯共党分子的驻石楼的阎锡山特工机构,与阎锡山驻军的庞营长的家眷住临院,仅一墙之隔。庞营长的夫人崔太太出身豪门,长得苗条白皙,是个心善之人。她有一次出院,正遇上阎特押着一名犯人进院。她瞟一眼戴手铐脚镣的瘦高个子,是那么面熟!想了一阵想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在老河底渡口管事的人吗?隔壁院里传出的受刑人的一声一声惨烈的嚎叫使她于心不忍。庞营长回到家她就把这事说了,并且希望丈夫能救救这个人。庞营长也是个“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汉子,就亲自去监牢查询了一番,果然是老河底救过他的那人。并问清楚了大个子共党叫禾玉长。
那还是一年前的往事。初夏的一个黄昏,庞营长携临产的夫人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由陕西返山西,从老河底渡口过河。渡口防范很严,没路条绝对不让上船。而老河底能放人过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村长劳有俊,一个就是农救会主任禾玉长。凑巧当时玉长捉尾摆渡。船刚刚停靠蛤蟆口,等在石岸的一对教书先生模样的夫妇就要上船。男的个头偏高,穿长衫,戴眼镜,长相憨厚;女的高挑个,剪发头,白皙清秀,挺着个大肚子。艄公拦住他们要路条,那男的荷不出路条就苦苦哀求。艄公驱赶他们,夫妇俩就下跪磕头,急得都要哭了。玉长过去问咋回事?男的说他是石楼高小的老师,婆姨是陕西绥德,要急着回石楼生娃娃,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一阵一阵的,像是要生了。请大老艄开恩,放我俩过去吧!那漂亮女人也哭着说,求老艄放我们一码吧!玉长看他俩说的像是实情,怪可怜的,就放他们上了船。两人过河一上岸,女的就坐在沙滩走不动了,捂着肚子直呻吟。歇一会儿,男的就搀扶着女的往北面没人的地方走去。他们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才离开。玉长后来听本村一个老羊倌说,那日天黑的时候,他在黄河滩的沙堆里刨出一个将将出生的带把儿的婴儿,事先他听到了婴儿啼哭,幸亏赶到的及时。老羊倌将婴儿抱回去,连夜送给邻村一个亲戚家。
全身伤痕累累、胡子拉查的禾玉长被一个当兵的从牢房领出,又领进庞营长家的会客间里,感到莫名其妙。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正怔怔地打量着整洁而舒适的窑洞内的一切,庞营长和崔太太就一前一后走进。庞营长笑呵呵地落坐便问:“禾老兄,还认得我俩是谁吗?”面对军装笔挺的庞营长和更为光彩鲜亮的崔太太他还真认不出来,呆呆地盯了老半天不敢吭声。崔太太提了个醒:“忘啦?那年在老河底渡口……”玉长一下想起:“噢,我说咋这的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哒见过面。你俩就是那年过河的教书先生!”庞营长道:“说对了。不过我是个军人,并不会教书。当时为过河,不得不日哄人。”崔太太说:“也不算哄人,我还是个教书的嘛!”庞营长道:“对对,我太太是个孩儿王。”玉长说:“我说哩,怪不得你们要救我!”崔太太说:“庞营长看你是个好人,才把你从刀下救出来的。”玉长感激地说:“太谢谢二位了!我满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哪敢想还能死里逃生?”玉长后来才听说,庞营长为救他花了三百块大洋的打点费用,临刑前执法官从牢里寻了个替死鬼与他的同伴禾石娃一起被枪决。庞营长说:“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何必客气!只是根据目前的情况,老兄恐怕还不能回家。我和太太商量了一下,你暂且就住在我这里,养养伤,恢复恢复身子,等日后看情况再说。”崔太太说:“那只好委屈你了。家里也需要个打杂的,等你养好伤,就在家里做点杂活,庞营长给你开工钱。”玉长说:“看太太说到哪里去了!你们能留我我就感激不尽哩!我一个大男人不做活做甚?”玉长从此就改名换姓留在庞营长家当上了佣人。当日夜里,玉长还把老羊倌拣婴儿的事讲给主人听。庞营长两口喜不自禁,没想到他们的弃婴竟然还活在世上,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大约一个多月以后,庞营长抱回一个两岁的男孩儿,长得跟他俩十分相似。从此以后,庞营长崔太太对禾玉长更是相敬如宾,宽待有加。玉长在这哒住得开心,乐不思蜀,直到石楼解放才返回老河底。他岂能晓得?多年来家里已经把他的名字写在供奉鬼魂的牌位上,逢年过节受他的晚辈们悼念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