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形容劳应山此时的心情。他瞪着一双眼彻夜未眠。又激动、又紧张、又担心、又不安,脑子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乱想,像千百根线头挤着往一个针眼里穿。搂着他的玛瑙一觉醒来发现他仍没入睡,就问:“应山,你怎的啦?也不闹人家也不好好睡,倒底想甚哩?”她一支手伸向他软绵绵的老二扑拉着,他荷过她的手,说:“你猜夜黑里我见着谁了?”“谁?”“你男人。”“天送又来啦?”“不过这一回可不是谈买卖。”“说甚哩?”应山沉默了,想,要不别瞒她了,让她也提前高兴高兴。“今日黑夜就要行动了。”“甚行动?”“端掉丸举的老窝!”玛瑙一下就兴奋起来,想做那事的念头消失的无影无踪,“怪不得你睡不着哩,我们终于有出头之日了!”想想又说,“可日本人厉害着哩,你们能打过人家吗?”“能,肯定能!”“能打过就好。再不下手我看你非叫日本人杀了不可。这几天我瞄见大门口老有个鬼头鬼脑的人溜达,不像是游击队的人。”应山说:“日本人的便衣,没按好心。”又说:“这事可一点也不能露出去,你今日不要出门,脸面上也别让人看出来。听清了没有?”“我晓得。”窗户渐渐显出亮色,劳应山开始起床。今日白天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他心里默默祈祷:老天保佑,但愿这一日不要出现任何意外!我劳应山运气如何,就全看这一天了!
抗战后期,柳林一带敌我双方的形势有两个显着特点:一是由于地方上的抗日武装日益壮大,抗日军民的政治攻势大为强盛,“挤敌人”方针大奏其效。“拔据点”“端炮楼”在离军公路沿线到处开花。所谓“挤敌人”就是把日伪军从其占踞的地盘上一分一寸、一尺一丈、一块一块挤出去。使根据地的地盘越来越大,敌人的地盘日渐缩小。二是日伪军内部情绪低落,投诚反正者逐渐增多,故其阵营大乱。针对这一状况,敌人实行并加强了所谓“三清”政策,即清军、清政、清乡。除对根据地群众残酷扫荡疯狂洗劫外,在内部大量捕杀可疑日伪人员。民国三十三年,驻柳林的一名日军军曹以“通匪”罪被处死。十多名伪政府人员和警备队柳工队的人被捕杀。
劳应山因两次在执行扫荡任务时表现得推诿消极,已引起日军头目的密切注意。他现在真的成了风前烛、瓦上霜,危在旦夕。以前是担心共产党打他的黑枪,如今是担心日本人把他干掉。每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玛瑙多次劝他跟那面的人快点接上头跑吧,应山琢磨再三按兵不动。他怕落个两面不是人。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天送送来上级决定拔掉雪花垣据点的消息,他怎能不惊喜和激动哩!好在这一整天都是按照他预先设想的安排行事,并没出半点差错。早晨他进到柳工队大院,立即把心腹人员叫到一起布置内应之事。正是三九严冬,滴水成冰。丸举小队长一般情况下是躲在岗楼里不出窝的。应山把白日应准备的工作安排给队副儿去做,自己就提溜上好酒好烟上岗楼去和丸举下棋。平时他和丸举下棋赢多输少,水平略高一些。他摸透了日本小队长的脾性。这家伙下棋忒拗,连着输不罢手,连着赢也不罢手。所以应山制订的策略是前三盘不能让丸举赢。丸举就气急败坏,中午饭也不吃了,连着下,“不赢你劳应山誓不罢休!”接下来应山就让小队长连着赢。丸举就越下越兴奋,兴奋得又打口哨又唱日本歌!一直下到半后晌,在勤务兵的催促下,才罢手吃饭。早有劳应山安排停当的专门从饭铺买来的四道热菜两个凉拌由柳工队人员端了上来。丸举的蝎虎脸喜成一朵花,先呷口酒说:“啊,好酒好酒!大东亚杏花村汾酒,名不虚传!”又夹了一块四喜丸子嚼着,“应山老弟,我赢了钱怎好意思让你请客!”两人玩棋赌钱,赢一盘十块银元。丸举今日赢了四十块光洋,才如此得意忘形。应山道:“诶,小弟哪敢让太君破费!”两人猜拳豪饮、边吃边侃,直到日落西山方休。丸举醉醺醺倒在床上酣睡,应山乘机回营。天黑下来的时候,应山又打发雪花垣镇的伪村长寻了一名野妓送上岗楼,供丸举享用。然后他就躺在队部的窑洞里等着晚上十点起事,心里似敲鼓不平静。
问题还是出了点,不过无妨大局。雪花垣据点的岗楼是一个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圆形三层建筑,高大坚固,雄踞在雪花垣村南公路旁边。周围有两丈来深的壕沟。前门放吊桥通公路,后门通柳工队大院。岗楼一层三层各住一个班,丸举住在二层。白天柳工队利用大师傅给日本人送水送饭的机会,把六颗用硫酸做成的土造定时炸弹带到岗楼,每层放两个,都放在鬼子不主意的墙旮旯里。约定当晚十点钟武工队狄明广队长率领一个游击大队及本地民兵发起攻击,同时定时炸弹爆响,柳工队内应行动开始,击毙所有日军哨兵,围歼鬼子。八路军359旅一个连在雪花垣通柳林的公路上设伏打援。大约九点多钟的样子,岗楼三层的鬼子冻得不行,往火炉里添炭。炸弹就放在离炭堆不远的一个木头水桶里。添炭的鬼子不慎踢翻水桶,炸弹立即爆响。原来这土造定时炸弹只能平放,不能翻转。弹体翻倒,弹内的硫酸接触到油纸,油纸一着火就引燃下面的炸药,必然会爆炸。受惊吓的鬼子立刻乱了套,急忙放吊桥,争先恐后从前后门往出冲。由于还不到举事时间,猝不及防的柳工队被迫应战。劳应山听到爆炸声就晓得发生意外——实际上他早等得不耐烦了——举着盒子枪第一个冲出窑洞,大喊:“弟兄们,快出来动手哇!”从岗楼后门冲出的鬼子立马有两个中弹倒地。鬼子瞢了,不知是咋回事,又纷纷往回退缩。正玩女人的丸举仓猝披一件大衣下楼,鞋也没顾上穿,本打算出后门给柳工队下达命令,一看这阵势,方明白柳工队叛变,冲大院怒吼:“劳应山!你良心地大大地坏了!我叫你们统统下地狱!”一梭子弹擦着他头皮掠过,他疯狂下令:“机枪扫射!”威猛的火舌从炮楼的枪眼里往大院喷吐,压住了柳工队的火力。双方对峙开仗,甚为激烈。
柳工队反水等于砍掉丸举的一支臂膀。他估计里勾必有外联,雪花垣据点难保,就命令一个班死守抵抗,必要时出击;自己则带一个班由前门出去,沿公路往柳林撤。本来电话联络求援为上策,遗憾的是通往柳林的电话线三天两头被民兵割断,半年前就干脆撤了。丸举有自己的坐骑,还有一辆黄绿黄绿的日本军车,可这些交通工具都他妈停在柳工队大院,他不得不懊丧地拖着“11号”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公路上奔跑。天气黑乌乌的,公路两旁的山呀沟呀田呀树呀什么也看不清楚。跑着跑着就听见喊杀声四起,枪弹手榴弹就在他的身前身后炸响开花。丸举惊惶之际,没来得及多想,一粒子弹就钻进他的胸腔。359旅的伏击连队本来是打从柳林方向过来的日军援兵的,不想雪花垣的逃兵过来了,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就围住狠打一通。没费吹灰之力,一二十名鬼子除少量几个逃窜外,大多被歼。活捉三个。
岗楼里的鬼子可没那么容易解决。他们依凭居高临下的优势和强猛的火力,使柳工队很难接近岗楼。劳应山取胜心切,亲自率领部下两次发动进攻,欲从后门进入岗楼都未能成功。死了七八个弟兄不说,他右腿也中弹负伤。这时武工队的人马赶到。狄队长带领的队伍就埋伏在快进入雪花垣的公路旁边的山口。他听到爆炸声,吃了一惊!打开怀表瞧瞧,距约定时间还差四五十分钟。情知出事,行动提前,没犹豫就率部朝据点迅跑。村口的日军岗哨已叫柳工队解决,沿路没人拦阻,不到一刻钟就抵达岗楼。进攻并不顺利。鬼子将前门的吊桥收起,面朝公路的机枪开始疯狂地扫射,立即就有不少游击队战士和民兵倒下。狄队长与一瘸一拐的劳应山接上头。应山握住狄队长的手愧疚地说:“实在抱歉,狄队长。他娘的有两个炸弹提前爆炸了,坏了我的大事!”狄队长说:“没关系,出点事难免。”“日本人的机枪太凶,我冲几回冲不过去。”“先包围了,耗他鬼孙子。他不就一个小队吗?咱这么多人还怕收拾不了他!”岗楼被武工队、游击队、民兵以及反正的柳工队团团包围。两下里激烈地开火。岗楼四面的枪眼一起往外喷着火舌,加上丈数宽的壕沟使人难以靠近。手榴弹甩过去对于坚固的工事无异于以卵击石。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定时炸弹起了作用。晚十时正,岗楼一二层的定时炸弹同时爆响,各个窗眼的机枪立即变成哑巴。柳工队的人从后门冲进,把岗楼上残余的鬼子全部解决。里应外和的战斗大获全胜,参战人员都欣喜地跳跃欢呼!此后,雪花垣据点一直到抗战胜利再没被日军占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