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村里人不可能全都跑光。不怕死的不跑,家中有病人或年老走不动的不跑,有些富户人家的“守财奴”不跑,有些一贫如洗的人家也不跑……包括来不及逃走的以及要应付公差的村公所人员等等大约还留下少半村民。鬼子兵一进村就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挨家挨户威胁恐吓,将未逃村民全都驱赶到黄河滩上。日军今日完全是冲渡口而来,同一天他们出动了五千余人、三十门大炮的兵力分三路开向碛口、孟门、军渡、老河底、下三交等五六个渡口,企图渡河西侵。其中一个小分队开到老河底。
向导是邻村一个叫忙旦的汉奸。日军小队长吉野八字眉,仁丹胡,讲起话来表情丰富,像山羊羯子叫唤。他站在土圪塄上,柱着长长的军刀,朝惊恐不安、背对黄河的村民训话。他讲几句,一旁戴二并子的瘦翻译翻几句。大意是,中国老乡不要害怕,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你们的朋友。皇军来到你们老河底渡口是你们的荣幸!遵照天皇的旨意,皇军要和你们共同建设大东亚共和圈,让你们统统有好饭吃,有好房住,有清福享。
所以,你们要帮助皇军渡过黄河,向大西北挺进!凡是与皇军友好合作的,一律大大的奖赏!你们明白明白的?吉野突然把军刀指向河对岸蛤蟆石下停泊的两条船,嚷道,你们瞧,那边的船,谁去把它划过来?人群静般极了,没一人吭声。小队长的脸色渐渐由晴转阴,嗯,看来你们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立在一侧的劳有俊哈着腰笑道:“太君,这里面没有会扳船的艄公。”听了瘦翻译的翻话,吉野冲劳有俊怒斥:“你的胡说!我们早调查过了,老河底船工最多最多,是个男人都会划船!
你是什么人?竟敢欺骗皇军。”向导忙旦上前禀告:“太君,他就是这个村的村长劳有俊。”吉野又转为笑脸,“哦,村长先生!那只有烦劳你了。请你马上挑几名船工出来!”劳有俊的倒三角型脸立即变得又像是哭又像是笑,额头上顿时渗出密密的细汗。惯于暗中害人表面讨好的他看来这时不得不当面得罪人了,他畏葸的目光战战兢兢从日军头目的脸上慢慢移向自己的属民,第一个对准的便是满脸络腮胡的拐把艄。拐把艄威严凌厉的眼神碰得他心慌腿抖,赶紧逃逸。接下来移向玉长的五叔禾扣子、他姘头的男人禾绪才……这些人没一个不会扳船的,可是该点谁呢?
正在为难,向导救了他的驾。忙旦完全是为了献殷勤,指着拐把艄朝吉野说:“太君,他就是老河底最有名的老艄!”“哟稀!”吉野得意地笑一笑,伸出右手朝劳应昌手指往回勾勾,“你的,大胡子,出来出来。”拐把艄轻松地走出人群,满不在乎地立在吉野面前。吉野伸出拇指说:“好样的,有种!像条汉子!你带几个人去把那边的船划过来,皇军大大地奖赏你!”拐把艄讥笑着说:“我是中国人,凭甚帮你们日本人做事?”吉野说:“我给你金钱,你可以开个价。”拐把艄道:“老子不缺你的臭钱!”吉野挥舞着手中的军刀,凶恶地叫嚣,“你难道不怕掉脑袋?”拐把艄毫不畏惧地回道:“不怕。宁掉脑袋也不能丢了中国人的良心!”吉野恼羞成怒,脸色变成紫茄子,“你你,你大大的坏蛋!竟敢与我皇军作对?”拐把艄的态度也变得严厉起来,“你他娘小日本算甚的东西,是你们侵略中国,跟我们中国人作对,反倒把屎盆子扣到我们头上……”未等翻译把话翻完,吉野掏出手枪朝拐把艄连续射击。
拐把艄愤怒的目光同时射向吉野,俄顷,他负弹的身子重重地倒下,鲜血染红棉绒的黄沙,老艄公的双眼仍然瞪得溜圆。阳婆软弱地铺盖在他的身上,滔滔黄河的汹涌咆哮声顿时变得异常响亮,仿佛在为眼前的事态发怒。人群被震惊了!村民们敢怒而不敢言。许多女人娃娃被吓哭了。吉野又朝天放了两枪,吼道:“你们都瞧见了没有?这就是与皇军作对的下场!”又转脸对劳有俊,“村长先生,你的马上给我派人过河!我倒要瞧瞧老河底有多少不怕死的!”劳有俊早吓成一摊泥,腿肚子索索打颤,连称“是,是!”他头一个点的便是禾绪才,接着又点了几个会水的后生。禾绪才四十来岁,曾跟着天送扳过船,平日为人谨慎,胆小如鼠。他因为老妈病在炕上没有逃走。此时尽管恨有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不从。他领着人回村里很快取来油篓、扑箩、绳索等物,当下就绑了一个渡河的筏子。五个人坐上筏子用木锨划水驶离东岸。日军在河沿架了两挺机枪。吉野用望远镜监视着河对面。
浪高流急,筏子进入河心,被激浪猛地往下游冲击。这时,对岸的船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吉野立即下令:“射击!”一梭子弹飞越黄河河面,对岸船上的人影栽倒。人们后来才晓得,对岸那两条船一条是水手工会的,一条是劳应檀的,其余船只都转移到下游的崖岸湾子里。藏在金蛤蟆身后的劳应檀见对面划过来筏子,生怕自己的船被偷走,就想下去把船转走。人们都劝他不要去,他坚持要下。下到船上缆绳还未解开便一命呜呼。禾绪才们本来有意过河后逃走,一见劳应檀的下场,情知逃不脱鬼子的枪口,只好乖乖地解了劳应檀的船返航。腰棹尾棹全无,就仍然用木锨往过划。隐僻蛤蟆口的劳天送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河上动静,他忽然想到个鬼主意,就朝将将离岸的船低声呼喊:“禾绪才,拔捻子!禾绪才……”禾绪才紧张得自顾不暇,哪里听得见喊他。倒是船上有个小子听见了,他回头望一眼便明白甚意思,撂下木锨就趴倒船底使劲抠塞船缝的麻捻。抠空一条缝隙,河水就咝咝往船内渗冒;再抠空一条,渗水更大……船划过东岸,再拉到渡口,船内已漏进半船水。吉野欣喜地带人走到船跟前一看,霎时变了眉眼。
恼悻悻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的搞破坏?”禾绪才已吓得说不成话,抠捻子的后生回话:“这船就是漏船,我们也没法子。”吉野抡圆军刀大叫:“你们统统地不想活了!”猛地将刀砍向船帮,一块木头被削掉崩出老远。禾绪才一屁股就坐在水里,好几个年青艄公都吓得尿了裤裆。这时日头已偏西,村长慌慌跑来请日军吃饭。瘦翻译禀告:“太君,饭已备好,请进村眯西眯西。”
鬼子兵一直折腾到日落西山才从黑蛇沟官道撤走。老河底被他们糟蹋得一片狼藉!他们杀猪宰羊撵鸡打狗吃了不说,临走还抢了牲灵驮走无计其数。他们将女人们(不分老幼)集中在老爷庙里的戏台下,强迫每个女人都脱光衣服,一丝不挂,供他们调戏取乐,奸淫侮辱。有个守财奴小财主满以为有钱就甚也不怕。岂不知“太君”不稀罕他的钱。他的婆姨较有姿色,鬼子兵当着他的面将他婆姨轮奸后,仍不过瘾,往女人的阴孔里塞进一根长长的木橛,他婆姨疼痛难忍,满地打滚,最后在一片狂笑中活活咽了气。小财主当下也晕死过去,后被他儿子唤醒。损失最惨重的是商业街道。鬼子们吃饱喝足玩够就跑到这条街上放火,大部分店铺商号喂了熊熊大火。幸存的也是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文中提到过的永盛栈骡马店、禾秀才的德兴堂药店、老边家酒馆全都付之一炬。村长家的泰和顺百货店烧了一半。老河底的商业从此一蹶不振,直到解放后的几十年里也未恢复到抗战前的繁荣。
老河底遭到空前的浩劫没能影响拐把艄葬礼的隆重。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上了祭。如果说劳应昌平时在人们心目中就有比较高的威望;那么这回人们更多的因素是崇尚和敬慕他在屠刀面前威武不屈的精神!黄河上下知名的老艄听说了他的事迹都先后前来吊唁。县牺盟会、阎锡山县政府、国民党县党部、共产党区委也都派人送来挽幛或挽联。八路军“黄河商店”送了一块最大最惹人注目的黑缎幛子,上写:
拐把艄精神不死!
下葬那日,送葬的人流排了一二里长。抬棺的十二人全都是青壮艄公。人们糊了一条像牛车一样大的模型船,跟在拎哭丧棍的孝子孝孙之后,以遂亡者生前未了却之愿。和尚道士两伙响器主动前来吹奏,分文不取。边掌柜失去了老边家酒馆,但没忘他的老主顾,他抱着一坛好酒,一直送到墓地,将酒坛放进墓穴,与拐把艄的棺木同埋。村人捐资在劳应昌的墓前立了一块石碑。碑上铭文记载了他的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