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以后，老河底渡口一下子繁忙起来，摆渡的船增加了一倍还多。沙滩上人来车往，如同赶庙会一般。河岸码头有的上船有的下船有的装货有的卸货一片忙碌景象。这是因为日军连续攻占军渡，而且每次都隔河炮轰对岸的吴堡县城，所以此一带山陕两岸的商贸往来就自然而然由军渡转移到老河底来了。天送刚走下靠岸的货船，见玉长已站在他的面前，“哎，你立在这哒做甚？”玉长说：“等你呀！”“甚事？”“乱七八糟，事多了。”
“走吧，回去说。”天送边走边往周围瞟一眼，“好狗日的，我出去几天，咱村变得比碛口还热闹！”玉长说：“是呀，只怕是好景不长，日本人不会让老河底成为世外桃源。诶，要不咱们去狗洞家？”“行。”两人说着话穿过河滩进了村子。老河底的共产党员已经发展到六七个，党小组也于今年年初变成支部，受拾溪党总支领导。三名支部委员由玉长天送狗洞担任，支部书记是禾玉长。玉长说：“黑虎，支部书记还是你当吧，我实在是不合适。”天送说：“你别再推了好不好？组织上决定的，我看挺合适。”“又是农救会主席，又是支部书记，总不能全让我干吧？”“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这不但不冲突，还有利于工作，有甚不好的？”“我说不过你，反正你小子够滑头的！”天送捶了大个子一拳，“让你当官你还有意见哩！”
两人来到商业街上，这里的买卖也比以往繁荣多了！当地的摊贩百姓、东来西往的商客、穿灰装的八路军、穿黄装的阎军和穿黑装的地方杂牌军混杂在人流中各忙其事。载着各样货物的骆驼帮和骡马帮从街口一直延伸到黑蛇沟口。有个驼帮主人正跟几位八路军人员交谈一笔煤油生意，见天送从前面走过，追上去吆喝：“劳艄！”天送回头，是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位姓严的脚行朋友。严帮主把天送拉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谈他的生意去了。玉长问天送：“那人跟你嘀咕什么了？”天送说：“他说他在雪花垣见到玛瑙和福女了，问我捎话不捎。”玉长略表惊讶，“甚？雪花垣？前一段还听人说，雄娃带着她娘儿俩住在汾阳，咋就又到了雪花垣？要不要去……”“算了算了，他爱去哪哒去哪哒，我是不管他们了！”玉长嬉笑地说：“哈哈，有了新娘子就忘了旧娘子了！”两人说着就来到“泰和顺”商铺门口。
劳天晨家的这爿百货铺是老河底街上门面最大、资金最雄厚的一家商号。加上秦掌柜悉心经营，生意越做越红。泰和顺的分号已经开到了柳林、离石、汾阳、太原等地。门面的后边有个小院，秦掌柜一家就住在这哒。秦掌柜正在指挥店伙计给一个大主顾搬运货物，见天送玉长过来，笑着点点头，让他俩从店铺后门进了院子。狗洞的婆姨刚生过娃娃，害得他夜里睡不好觉，就白日一个人倒在他爹的卧榻上昏睡。玉长打醒狗洞，这家伙瞌睡闷盹地揉着眼窝坐了起来。玉长说：“夜里动弹过火了吧？上几回马？”狗洞说：“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老婆坐月子你也敢上？”天送说：“人家玉长不管那一套，要不咋怀的那么密实！”耍笑过后，进入正题。他们今日主要商议决定了两件事。
一件是同意玉长和有俊去关老爷庙磕头起誓。随着时局的变化、形势的发展，老河底渐渐形成势均力敌的两股力量。一股是以劳天晨家族为核心的权势力量；一股是以天送玉长等艄公为核心的民众力量。在国共合作、牺盟会和公道团合一、各党派一致团结抗日的大气候下，两股力量谁也不敢把谁怎么样。然而劳天晨对共产党势力在村里的发展壮大却感到恐惧和不安，照此下去，终归对富人不利。眼下的减租减息已经使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村长劳有俊最摸伯父的心思，但他对付共产党不主张直来直去，他有自己的招数，用他的话叫“绕着道走”，或者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虽不能证实老河底谁是共产党员，但从现象上观察他认定玉长一伙就是共党分子。玉长们发动组织农会妇救会，劳有俊就热情支持。玉长提出什么要求他也给予满足。有俊还主动提出从村公所的帐上给农会妇救会头头儿发津贴，被玉长推辞了。近来他又提出要和玉长在关老爷庙神像前烧香磕头，共同起誓谁也不伤害谁的人。玉长犹豫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共产党兴不兴这个？可你要不应承，有俊必然会想你有害他之心。玉长当面没推辞也没答应。为慎重起见，他要在党的会议上说说。天送是他的主心骨，实际上他主要想听听天送的意见。天送琢磨了一阵儿，认为共产党不就是要让大伙都过得平安活得幸福嘛！为了同村人不相互伤害自相残杀，尽管事情荒唐一些，但做了也没什么坏处。当日夜晚，玉长便约上有俊带了香表供献去老爷庙郑重其事地办了这事。
另一件事是同意发展两名党员。讨论劳有绍时，三人无异议。劳有绍是本村一家小财主的儿子，为人忠厚，做事正派，思想进步，念过初小有文化，近年来帮助农会写抗日标语作个记录念个文章表现很积极。考虑到老河底党支部识字的人太少，只有天送认字，还经常出外，看个上级来文、写写画画应酬个公事没个这样的人不行，因此很顺利通过了。讨论第二名时出现分歧。这后生叫禾享福，长得又瘦又小，猴里猴气，人们就唤他猴猴。猴猴是禾八斤的儿子，妇救会主任变变的弟弟。尽管家贫如洗，但这小子却游手好闲，爱往富人堆里钻。看人家耍钱码牌，给人家跑个腿什么的混顿饭吃。近一时期不知抽了哪股筋，忽然跟玉长套起近乎来。几乎见天跟在玉长身后大哥长大哥短听从玉长驱使。变变是党内人，玉长还是从变变嘴里听说她弟弟是想参加共产党。变变还不停地催促这件事，可见猴猴入党要求之迫切。玉长在会上提出后，立即遭到狗洞的反对。狗洞说：“不能光看他家贫，要看他的为人。他为甚要入共产党？我看他有个人企图。”玉长说：“人家娃要求进步也不对啦？”“他和劳有俊的关系不一般。”“有俊能看起他个穷小子？不过哄他高兴罢了。”“反正我不同意！”玉长也是有碍于在一起共事的禾变变的面子才不放弃自己的意见。天送本来也不同意猴猴入党，可是看他俩争执不下，为支持玉长的工作，心一软就违心地同意了。谁能想到，这一表决将使老河底党组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后话。
离开秦家，天送就和玉长相跟着往禾秀才家走，他听玉长说禾秀才有意给八路军捐一批药材，想再去具体落实一下。刚走到街口，天顺天利小兄弟俩就截住他，说有两个当兵的寻他有事，在家等着。天送让玉长先去问禾秀才，自己就跟弟弟们回了家。在父亲居住的窑洞里，坐着两位穿灰色军装的八路军正和父亲劳应昌拉呱。小个子是位中年人，长得浓眉大眼，说话和气，操四川口音，一看就很精明。大个子娃一脸憨相，腰扎武装带，斜挎短枪，像个警卫员。天送一进门，小个子立即站起身迎上去握手：“噢，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虎老艄？”天送的脸刷地红了：“不敢，我是劳天送。”
小个子说：“我姓于，叫于捷，河对面黄河公司的。”警卫员说：“他是我们于主任。”天送抬手相让，“于主任，请坐。”八路军河防部队120师359旅718团在河对岸的沟岔村驻扎一个连。八路军还在那里开办了一个黄河贸易公司，主要负责给留守部队和延安大后方中央机关筹集购买军用物资以及日常生活用品。天送早听说过这个公司，但没打过交道。于主任素不相识，他却有一种亲如一家的感觉。于主任说：“劳艄，听人说，你们家是艄公世家，辈辈都出有名的老艄，所以今天特来拜访！刚才和你爹聊了聊，很有教益。往后咱们恐怕要长期合作了！”天送说：“好，好。我是个老粗，没别的本事，就会扳船，于主任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就是了。”劳应昌说：“于主任想要你这个人哩！”于捷笑着点点头，“对，愿意吗？”天送还以为是让他参加八路军哩，心中又喜又忧，疑惑不定地不知该说什么。于捷看出他的心思，“还是干你的本行。”
天送的眼神移向爹，“就看我爹的意思了，我没说的。”“那咱们就成交了！”于捷爽朗地笑笑，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为了有组织地搞一些河上运输，更有效地抵抗日军西进，我们打算把沿河两岸的水手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水手工会。工会主席想请你担当。”天送急忙推辞，“不行不行，于主任，我情愿参加你的工会，当领导咱做不了。”
拐把艄说：“有甚做不了的？你不是还领过十几条船流长河吗！”天送说：“这不一样。”于捷说：“天送同志，我们了解过了，你有这个能力，而且在这一带老艄里面你的技术最好，有威信，有影响，有号召力，所以这事非你莫属喽！”天送不言语了，听于主任继续往下说，“工会要购置两条船，主要给咱部队运货，有空闲时间也可以承揽外边的活。两条船由你负责，每月我们给你关饷。船运的收入归黄河公司。你看这样做行不？”对天送来说，这是一个人生转折。即由一个自由揽活赚钱的老艄转为受雇佣于人的水手，或者叫领薪金的职员。他心里不由打个圪登，稍显迷茫地说：“那我就完全成公家人了？”
于捷略一琢磨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不影响你关照你的家庭。”拐把艄说：“家里事不用他操心，有我呢！”于捷说：“谢谢老人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拐把艄自得地捋捋满脸的络腮胡，“不用，见外了！”于捷说：“天送同志，我们负责筹备水手工会的事，两条船的水手就由你来挑选。”天送痛快地应道：“好，咱就这么定！”
至此以后，劳天送算是真正跨入了革命行列；尽管干的还是老本行。用当今的话说，就是有了工作单位。工会的两条船一条由他亲自掌管流长河；另一条交给二叔劳应年经营摆渡。自家的船则交给二弟劳天庆。天庆这时已学成老艄，有流船的活儿天送就把天庆的船也带上。非常遗憾的是玉长和狗洞两个老伙计因为村里工作需要，再不能跟着天送一起扳船。天送就从河两岸挑选了六名年青艄公跟着他干。艄公都是像往常一样计酬，跑一趟有一趟的钱，不行船不挣钱。
你说奇怪不？拐把艄年近花甲，忽然一反常态，要重操旧业！直到一个月后他壮烈地死去，人们才回过头来想这是回光返照，天意所定，由不了他自个。这不过也是个荒唐的说法，谁见过人死前一个月就回光返照的？着实分析一下，是劳应昌眼看大儿子黑虎去给部队上干，二儿子天庆不是个掌家的料，三儿子天旺投红军一走没有音信，四儿天顺五儿天利年岁尚小，这个家往后谁来支撑？责任心促使甩手悠闲多年的“老黄忠”重新振作充当“顶梁柱”。他首先戒酒，再不登老边家酒馆的门。
然后就张罗着要打造新船。劳王氏惊疑不解地问他：“他爹，你瞎胡折腾甚哩！打下船卖予谁呀？”劳应昌一本正经地说：“我谁也不卖，自个使！”“别说笑话了，我怕你连尾棹都荷不动哩！”应昌眼窝一瞪，样子很凶，“你小看你男人了！
老黄忠七十还上战场哩，我才不到六十嘛！”劳王氏见他那认真样儿，就说：“当真手痒痒了，就使天庆的船过过你捉尾的瘾！”应昌道：“我咋能抢儿子的饭碗，我的事你别管！”他甚至不跟黑虎儿商量，就自作主张去木材店赊购了几根粗原木，雇了三名木工自己领着就在河滩里开了工。赶天送得知此事，原木已变成木板。天送太清楚父亲的古怪脾气了，挡是挡不住，只能由他去吧！天送不怀疑父亲的造船手艺，只是眼下兵荒马乱时局不稳，谁还有心思购船？咳，大不了白扔一笔钱吧！唐金蕊是个孝顺媳妇，每日往河滩送水送饭，服务得十分周到。只可惜拐把艄没能看到自己打造的最后一条船成型。活儿做到半截，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降临老河底。
民国二十七年阴历闰七月癸丑日（1938.9.18），是一个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的明丽日子。黄河上虽然水势颇盛，浪高流急，渡口的摆渡却你东我西，载货运客，依然繁忙如故。消息不知何人传来，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一队日军正马不停蹄地向老河底进发。它像一股强劲的风迅速吹遍老河底每个角落，使这个平静的河畔山村顿时乱成一塌糊涂。街面上又喊又叫，人们四处逃离，各店铺都在收摊上门板。村子里锣声镗镗，鸡鸣狗吠，大小巷道都是人流。玉长和变变带领农会妇救会的骨干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向村外撤离。男女老少抱子携孙一家一户的如争抢金元宝般向河沿渡口涌去。人们毫无秩序地挤挤嚷嚷见船就上。艄公们生怕船载超重，就日卷着用蹬杆驱打上船的人。六七条满载逃难村民的船只陆续驶向西岸，东岸又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村民，都眼巴巴盼着渡船再一次返回。不少人家就乘风筒或皮筏囚渡。对岸蛤蟆渡口只能供一条船下人，一船人下完，另一条再靠上去，这样就耽搁了功夫。天送的船遇巧今日没有出外。他头一船搭载了三爷家和二叔家的家人，还以为自家的人坐了天庆的船。等他再度返回，船尚未靠岸，就望见金蕊立在人群里可着嗓子喊他。天送急着跳下船一问，金蕊都快哭出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咱爹死活不走。”
在如此紧张混乱的气氛中，天送一家人却围在拐把艄打船的地方。这里离渡口也就是十来八丈。一条初具雏形的木船平搁在沙滩上，各种大小木料造船工具杂陈周围。劳应昌的眉毛络腮胡上沾着木屑，消停地坐在木船旁的小板凳上抽着旱烟。一向性子绒染的劳王氏这时也沉不住气了，站在他面前吼道：“快点起身走哇！你瞅瞅人家谁家不逃？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应昌瞪婆姨一眼说：“穷吵吵甚！你引上娃们走你的，我又没拽你的腿！”
天顺天利一人牵一条劳王氏的胳膊叫唤着：“奶奶，快点走吧，再不走就没船了……”劳王氏一屁股坐在地上，致气地说：“他爹，咱们要死死在一搭里，我也不走了！”天庆气急地：“妈，你这是做甚哩！”又转脸对爹，“爹，我今日背也要把你背到船上！”应昌吼道：“你小狗日的敢动老子！”天送两口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天送一看这阵势，先命令二弟领全家去上船，然后规劝父亲：“爹，到这时候了，还有甚放心不下的？保人要紧，快跟我走吧！”应昌说：“黑虎，你以为我心疼这半截子船呀，你小看你爹了。我是不服这个劲儿！日本人算什么东西？老河底是我的窝，凭啥要给他挪开？我到要见识见识小日本长得甚球鸟样，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爹的一番话令天送感到意外；他脑子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清脆的枪声就从东面传来。他抬头眺望，好家伙，村后山坡上鬼子兵排成扇形正迂回向村子合围。有个艄公急慌慌跑来叫天送，“黑虎哥，快一点，船上满了！”仍然稳坐小板凳的劳应昌说：“黑虎，你走吧，别耽搁了众人。”“爹，你保重！”天送的眼眶湿了，最后望一眼爹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