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来升旗之前,禾玉长慌慌张张跑到她家,无异于给这个家庭丢下一枚炸弹。劳天送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是被抓去当兵,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谁来养活?一家人正在犯愁,黑狗子就上门把他们驱赶到黄河滩。劳王氏携儿媳罗玛瑙立在众人的后面,痴呆呆地望着高高升起的青天白日旗,脑子里全装的是儿子要当兵的事,哪里还有心思唱歌?眼下她当着全村人的面也顾不上丢人现眼了,黑虎一走咋办又钻进她的脑仁。不一阵儿,她就发现身边又多了几个作伴的,与她排成一行示众。都是左邻右舍长相丑陋破里烂擞的女人,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劳有信好色,当村长没几个月,就利用权势将村中有姿色的女人睡了至少有一打之多。凡与村长有染的女人自然会受到多方面的照顾,所以才有“挨了村长钻眼子,免挨村警手板子”之说。接着,她就听见劳有信向全村人训话:
“大伙听仔细了,我今日要宣布一项重要事情。遵照上级政府的指派,村公所又确定了四个兵农互助小组。每个小组抽一名常备兵,两名国民兵。四个小组共抽四名兵丁,明日前晌就到村公所集合,村公所欢送你们应征。凡抽到名下的人员,不得逃役,不得抗命,到时不来者,按法律严加惩处!现在我就宣布名单:第一小组,劳天送、劳应棉、劳应山;第二小组……”
听到这哒,劳王氏几乎晕倒过去。这不是活活欺负人吗!瞧与黑虎编在一组的这俩人,一个上了岁数,儿子尚小;一个出外多年了至今未归;别说让他们去应征当兵,就是作为国民兵应该给常备兵家属缴纳的粮花恐怕也只能是炭筛子筛芝麻——落个空。正鼓鼓气着,就听见劳有信给村警头儿吩咐道:“这几圪截娘儿们就照你们的规矩处罚,该打手板的打,该罚跪的跪,一直给我跪到吃晌午饭。看谁还敢把唱歌当儿戏!”说完就大喊一声,“散会!”
“黑虎哥在家吗?”村警劳金合带着另一名村警刚踏进天送家的院子就问。见劳天送从家门走出,立即上前点头哈腰笑道,“黑虎哥,该起身了,村长让我俩来请。”“金合兄弟,我走不成了。夜来黑起给牛铡草,一不小心,把两个指头给铡掉了,疼的我一夜没睡。你瞅,”天送面色苍白,神情疲倦,一边说着,一边就伸出包着布的右手,果然缺了食指和中指,包裹的布上满是血迹。“正巧是抠扳机的指头。抢都不能使了,还当求甚兵!”这时,劳罗氏劳王氏掐着娃的罗玛瑙也都出到院里。劳罗氏说:“金合,回去跟你们村长说说,让村长行行好换个人吧!这可不是我家黑虎不情愿去,实在是老天照应栖惶人哩!”玛瑙和劳王氏也都围住村警求情。劳金合虽说是圪且好吃懒做、爱偷鸡摸狗、认钱不认人的灰小子,但对劳天送却素有好感。发生在年始冬里的一件事使他很受感动。近两年在老河底饿死人并不算稀罕事,还有整家人被饿死的。孤零零的应山妈之所以没饿死,全凭黑虎不断地接济了。金合是应山堂兄的儿子,算是应山的侄儿。应山母亲自然就是金合的叔伯奶奶了。应山多年来出外未归,按常情他应关照应山母亲才是,可他家穷得都终日填不饱肚皮,哪能顾得了旁人?十冬腊月,饿成皮包骨的应山妈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动弹不得。金合就把这情况告给了天送。天送家里此时也是捉襟见肘,见应山妈成了这种样子,当下就脱掉身上的山羊皮袄去街上的当铺当了,购回一斗小米,使将要走进鬼门关的应山妈这才又挺了过来。天送给应山妈喂小米粥的那一霎,金合眼里流出了热泪。劳金合确实同情黑虎哥眼下的处境,可作为村长的一名打手他能帮上甚忙?面对天送一家老小的求情,他十分为难地道:“婶子大娘都别说了,我俩不过是使唤丫头,哪能主了这大的事?黑虎哥还是亲自去给村长交差吧!我想把没指头的人送上去,人家兵营也不会收。”黑虎说:“走,我跟你去村公所。”
多少年以后,村里人都以为劳天送是为了躲兵才剁掉手指头的。实际上蛮不是那么回事!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党的单线联系人徐家瀛专门来过一趟老河底通知劳天送,“谁去当兵你也不能去,这是党组织的决定!因为河上离不了你。”所以昨日清晨当玉长传来消息说征兵有他时,他确实犯愁了!应该说他比家里任何人都愁。家里人愁的是少不了这根顶梁柱,而他愁的却是如何保证按照党组织的决定行事。一整日他的心槌好像紧紧被人攥着,焦虑不安地透不过气来,以至于父亲听说母亲在日头底下被罚跪了一前晌,非要寻劳有信去闹,他都没有注意,硬是奶奶把父亲给拽住了。当日夜里,老河底党小组在河神庙召开秘密会,商议天送不去当兵的应急措施。玉长说,黑虎哥无论如何不能走!他家离不了他,我们就更离不了他。一旦河上有个紧要任务,没了老艄怎行?狗洞说,让你想法子哩,你说这些谁不晓得?玉长说,我盘算了一天,只有暂时过河躲一躲,等避过风头再说。天送说,不成不成,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逃了家里人可要遭殃了!狗洞说,不是能荷钱顶吗?要不咱们凑钱。玉长说,五百块现大洋,到哪哒去寻这么多钱?反正我是荷不出!黑虎说,要是放在两三年前,别说五百,就是一千块也不难。只是眼下艄公们都是罗锅子下山——钱紧那!狗洞说,实在没法,我去顶黑虎哥。玉长说,秦掌柜就一圪且宝贝儿子,能舍得让走?你顶还不如我去顶哩!黑虎说,玉长,别瞎说了,你家里更惨!哪能让你走开?我想,狗洞爹给劳财主干了几十年,他要出面说说情,不知村长给不给面子?玉长说,秦掌柜做事圆滑,八面玲珑,这么大的事,他肯为你说话?狗洞说,玉长说得不假,我爹兀人树叶掉下来还怕砸着脑袋哩,不过,试试吧,我回去就跟他说……三个人一直熬到后半夜都没想出妥善的办法。最后天送道:“好了,都回家睡觉吧!我忽然想下一个法子,明日你们就晓得了。”
劳天送回到院里,就径直进了灶房。先烧好一堆草灰,又磨快了厨刀。然后将右手的两个指头放在案板上,左手举刀,牙一咬心一横狠劲剁下。随着“喀嚓”一声,两截指头从手上脱落。鲜血立即汩汩涌冒,天送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将草灰按在伤口,又用布子包紧,血仍然涌流不止。他痛苦地扭曲着脸不敢叫出声,怕惊醒了家人。然而觉轻的劳罗氏还是被惊醒了。她听见灶房里有动静,心想,该不会是窃贼吧?蹑手蹑脚走进去一看,马上明白了一切。她只以为孙子为了这个家才下如此狠心,心疼和感动的直流眼泪。她把孙子引到自己窑里,上了刀伤药,重新包扎好伤口,让孙子靠卧在炕上,给孙子从头到脚捏捺按摩,以减轻其痛苦。全家人都起来了,立在黑虎跟前哽咽流泪。拐把艄心疼地可着大嗓抱怨儿子:“你这娃,真不懂事!当兵不就两三年吗?为甚要这地残害自个!家里有我在,你怕甚……”劳罗氏说:“小点声,你怕人听不见呀?”就都不言语了。家中人岂能知晓,若光是为家庭的处境考虑,天送是不会作此决断的;共产党的组织在天送心目中是崇高而神圣的,小刘儿、寒旺、甚至禾玉亭等人这时在他脑子里起了作用,人家为了党命都搭上了,我断两个手指头算甚?!但他这一夜确实被钻心的疼痛折腾苦了!褥子被汗溻透了,牙关也咬乏了。直到翌日半前晌村警上门,伤口的疼痛劲还没有完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