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1935），老河底进入了苦难深重的岁月。天旱无雨庄稼无收不说，接连不断地征兵要粮、苛捐杂费、战乱支差更把老百姓坑的哭不堪言！
禾玉香平日里并不这么早起，多年来当财主家二姨太享福惯了，贫家女子起早贪黑的勤快劲儿几乎快丢光了。然而娘家的亲人陋舍穷光景穷朋友她却没忘，听到甚有关风声总要偷偷跟妈通个信儿。今日她早就睡不着了，见窗户上稍稍显出亮色，瞅一眼身边的老东西睡得像死猪一般，便匆匆穿衣下炕，走出家门。老东西年过半百了，做房事的劲头仍大得要命。昨日夜间他又将她折腾了大半夜，那招式也越来越奇，越来越刁，竟然像宰猪一样，将她的两脚吊挂起来……院子里还模模糊糊，天上还闪着稀疏的星星。因为心里装着事，她并没睡了多大功夫。她困乏地深深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肺里换上夏晨的清凉空气，感到精神多了。她伸手拢拢头发，规整了规整衣裳，遂穿过两进院子，拉开大门门闩。
其实玉香着急的并不是她家的事，而完全是为了玉长哥的好朋友黑虎哥。夜来吃罢晚间饭一家人在客厅歇凉，她就听见劳天晨父子俩谈起村上的公事。多年来，劳天晨一直当着老河底村的村长。后来又成为编村村长。今年春起，上省城太原受了一次训，回来就当上了主张公道团团长。“公道团”又叫“好人团”，是阎锡山为了遏制共产党日益发展壮大而实行“民众防共”的一种组织。阎锡山说共产主义不公道，共产党里都是坏人。他说：“今天我教你们组织主张公道团就是教你们拿出力量制裁坏人，消灭社会不平，建立社会公道，消灭共祸。”他还说：“共党号称有主义，有组织，其目的在推翻现社会。他们的组织很严密，所以与官军对抗时十分顽强。我们要剿除共党，不能和剿除流寇一样。他有主义，我们也要有主义，我们的主义是‘公道主义’。他有组织，我们也要有组织，我们的组织是好人团体。”根据这个意思，公道团确立的口号即是：“扶助好官好商好人，打倒坏官坏商坏人。”劳天晨在太原“武装”了一番头脑，回村后就鹦鹉学舌地到处呱哒。与此同时，他还当上了段长。一个段管好几个编村，主要任务是查河防共。因此，他就将村长和公道团大队长的官位给了大儿子劳有信。劳有信当村长比他爹更横。劳天晨做坏事还顾及脸面，身上总披着一张羊皮。劳有信胡作非为就更直截了当，倚仗权势狐假虎威将老河底折腾得整日鸡犬不宁。
近日来，上边又给老河底派下征四个兵丁的差。自从实行“兵农合一”以来，每年征两次兵，把老百姓征的怕怕的了，这也是村公所最头疼的差事。所谓“兵农合一”，是阎锡山为了“防共图存”，倡行他的“现代井田”的一个具体措施。主要内容有，凡18至47岁的役龄壮丁，一律以村为单位，每三人编一个兵农互助小组。其中一人当常备兵，入营打仗受该组优待。其余两人当国民兵，在家种地或做工，每年出优待粮五石，熟棉花十斤，优待同组的常备兵家属。常备兵服役期满三年，即转国民兵。缺额由本兵农互助小组另抽一人顶补。每个村都要把村中所有土地按年产量纯受益小麦或小米二十石作为一份的标准，划分成若干份地。一个国民兵领一份地。非国民兵和妇女不得领地，只能当助耕人。劳动生产品按劳力大小分配。同时还规定，地主保留土地所有权，领地的国民兵应照常交租。国民兵承领份地时，要宣誓保证如期如数完纳田赋及征购粮食。贫穷的国民兵不先交优待粮棉，不准领种份地……阎锡山夸耀他的“兵农合一”说：“这个办法，不但中国从来没有，就是世界各国也没有。”事实上，此法不过是阎锡山拣食别人牙秽，俄国沙皇早在数百年前就实行过这种束缚农民的“份地”制度。这种办法并不能使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反而使其依附于固定的土地上，把农民独立的人格变成份地的人格，人身、营业、财产、生活都受到严格军事政治的控制，完全失掉了自由。这显然是一种新型的农奴制度。就拿国民兵来说，每年负担重的无法承受。有个说法叫“征一购三附加五，马料四斗送分处（粮站）。”“五石熟粮十斤花，种地的供养当兵的家。”征收一石顶粮银不给钱，再购买三石，另交五斗省、县附加粮；此外还有马料粮、村摊粮、帮助粮、蔬菜粮等等，再加上优待粮、租子，计算下来，一年的负担占去农民全年受益的90%以上。这还不算完，每个国民兵还要抽出全年三分之一的时间为公家做“义务劳役”。就连领不上份地的适龄妇女也逃不脱劳役之苦。“兵农合一”将晋西民众压得喘不过气来，逼得走投无路。实行到后来，许多国民兵都不愿领种“份地”，有的向村公所请求，愿意设法缴纳优待粮花，也不情愿领“份地”。因此，晋西一带就流传了这样的歌谣：“兵农合一聚宝盆，聚来聚去没有人。”“种地的人少了，地荒了；打仗的人少了，跑光了。”“兵农合一合得好，合得遍地都是蒿。老百姓受死吃不饱，就给阎老西闹了个好。”
禾玉香听不懂父子俩谈论征粮摊款的事，但村公所定下的四个征兵人员中有劳天送她却听得真真切切。她出了大门，欲直接上黑虎哥家。又一想不妥，就径直回了娘家，把这个消息告给了妈。玉香妈当即叫醒玉长，让玉长赶快去告诉黑虎。
劳天送虽说年轻，却已是黄河畔上颇有名声的老艄。就为人行事在村民心目中威望也较高。按常理抽兵丁是不会抽到他的名下。所以禾玉长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使天送全家人大为吃惊！天送在吃惊之余，心里也清楚他为甚会被年青气盛的村长选中，因为他已成为村长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年始遭饥荒以来，老河底的贫苦家户被繁重的修碉堡挖地壕劳役、繁多的苛捐杂费、驻军的盘剥骚扰逼迫得难以生存，不断地有人逃往河西谋生。从今年开始，黄河渡口封锁得更严了。特此由驻军把守，禁止一切河上往来。然而也不尽然，只要你找个保人，给驻军交上二十块现洋，就告你口令，再烧两堆火，对岸就来船把你接过河。可一般想过河逃荒的穷人别说二十块，两块也拿不出来；因此黑虎老艄一到夜间就忙碌起来。人们愿意寻劳天送偷渡，一是因为他河路熟技术高安全保险；二是因为他人性好不要钱好说话。天送怜悯乡亲们的苦难境况，宁愿自个担点风险受点累，几乎是有求必应。他一般都选择驻军疏忽且又好渡的河段，于后半夜起身用风筒把人送过河。他亲手送河西逃难的人无计其数，不光是本村的，还有邻村的，有时一夜就送好几个，从没出过差错。新上任的村长却为管辖内的村民逐日减少、有时是整家整户的减少而常常发火！省政府下达的“兵农合一”条款里就有一条不许农民随便离村的规定。可是这些可恶的村民未经准许就一个个偷偷逃走了，村长能不气吗？劳有信当然明白是谁在暗中往河西送入，但抓不住把柄，也只能干气没法儿。
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使有信村长恼火透了。正是黄河涨水季节，河面加宽，浪大流急。即便水性超群的黑虎老艄在河上打一个来回也会累个贼死。那日已是三更时分，天送将将把一个邻村的大娘送过河，迈着疲惫困乏的步子往回返。临近自家院门口，就发现门廊下站着两个屈怜怜的男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定睛一瞅，恍然说道：“应棉叔，是你呀！咋不回家里坐，立在这哒做甚？”劳应棉平日是个爱说笑打闹十分有趣的人，这时却呼嗵跪倒天送脚下，拉着凄苦的声调说：“黑虎，求你救救我这女子吧！我给你磕响头了！”天送赶忙往起搀扶劳应棉，“应棉叔，你这是何必哩，有甚话就说吧！我又不是外人。”劳应棉就急急慌慌地说了一遍事情的过程。
吃黑间饭的时候，一名村警突然上家来说，村长叫你家巧鱼去一趟村公所，有事。显然是命令的口气！巧鱼是劳应棉的大闺女，虚岁十六，已长得身材匀称，十分丰满。不仅眉眼俊俏，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像毛头小子一样的性格也很招人喜欢。比如每日早起升旗后唱歌，大多数女人都羞于此事，能躲就躲。巧鱼却喜欢参加这类活动。再比如，她还喜欢后生们才耍闹的摔跤打斗舞拳弄棒，因此她曾瞒着家人，偷偷拜劳拉掼为师学了几手功夫。应棉问村警，甚事？村警待答不答地说，可能是学唱歌的事，去了就晓得了。其实哪里是学唱歌？不过是村长要过一回兽欲的瘾头罢了！劳有信是个大色狼，从来将作贱村里姑娘媳妇视儿戏。他早就迷上了劳巧鱼，甚至在升旗时见到她就淫欲攻心，鸡巴就往起顶。他这日傍晚被人请到街上酒馆喝醉醺醺地就突然想起了巧鱼，遂不可忍耐，撇下一帮陪客，回到村公所就急头六眼地打发村警去唤巧鱼。
巧鱼来到村公所，傻乎乎问道：“村长，甚事？”劳有信把村警轰出窑洞，然后将门关上，色迷迷盯着巧鱼说：“好妹子，大哥看你是一朵花，想叫你出人头地哩！”巧鱼闻见他满嘴的酒腥气，瞅着他脸上每个部位都在频频颤动的淫意色相，立马猜透了这畜牲的居心，直后悔不该来。可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了。她口气里加进了铁的成分，全然不像一般女子早吓成一摊泥，“你到底想做甚？”“听哥哥跟你说，我的心肝儿，哥想死你了，就让哥×你一回。你要是把哥伺候受用了，有你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信说着就一步步逼近巧鱼，直逼得姑娘靠在炕沿上。“灰鬼！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你敢胡来我就喊人啦！”“你喊吧，老河底是老子的天下，我劳有信怕谁呀？”他伸手就撕她的衣衫，她抬胳膊就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睡过多少女人，还没有不顺从的。想不到这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反抗！畜牲勃然大怒，“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长了几个脑袋？你不就长了个挨求的×吗？老子×你是看得起你。给你脸你不要，你瞅我怎地治你！”他似饿狼扑食般张开双臂向前一冲猛然将她压倒炕上，疯狂的嘴就往她脸蛋上啃。姑娘撑住炕憋足气狠劲翻个个，又将他压在身下。趁村长没招架，她迅速下地，去开门。他噌地跳下炕一把抓住她。她练的功夫派上了用场，只交几下手，村长便被巧鱼飞起的一脚蹬爬在地下。巧鱼开开门就往外奔。“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坐在院里的两名村警听到头儿的呼叫起来捉人时，巧鱼早蹿到院门外。“回来吧，”劳有信将欲出院追赶的村警叫住，瞪着眼咬着牙说，“跑了今日跑不了明日，总有收拾她的时候！”他心里说，等明日一早升完旗再说，我要叫你小×货饱尝苦头，谁也救不了你……非常遗憾，村长没能如愿。翌日清晨参加升旗的人群里却寻不见了劳巧鱼！派所有村警可村寻也寻不着。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黑虎的形象，该死的，肯定是这王八旦把她送过了河！村长的猜测不错，此时此刻巧鱼正坐在河西她姨姨家的土窑里说笑。是天送连夜又从黄河上偷偷渡了一个来回把她送过河的，返回时天已蒙蒙亮，还差点让阎军逮住。因此，村长岂有不恨他之理？征兵不正好是个机会嘛？
老河底村前的黄河滩里竖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杆。起初人们都不晓得这长杆子做甚用。一日清晨，“堂、堂、堂”的敲锣声将全村人惊醒。紧接着，村警们便像轰猪一样挨家挨户往出赶人。不一会儿，黄河滩的木杆下便聚集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过老村长劳天晨和小村长劳有信各训一通话后，人们方才明白是要举行升旗仪式。这可是个稀罕事！自古以来黄河畔上的人们别说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开始升旗！”劳有信神情庄重地喊过口令，青天白日旗便在人们的瞩目礼中冉冉升空。
自那个春日的清晨以后，升旗仪式便成为老河底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节目，每日必演，风雨无阻，除老弱病残者人人须到。能到不到者罚粮一斗。开始几日人们还有点新鲜劲儿，可在这兵荒马乱饥荒连年的岁月谁还有心思天天做这鬼花花营生？特别是上岁数的老年人就更为反感。于是，劳有信的村警们就有事可做了。按规定，村公所可设四名村警。有信村长觉得不够使，就加倍用了八名。反正费用从村民身上摊派，用不着他来负担。每日里阳婆露脸之前，身着制服的黑狗子们便神气活现地用枪托从各家户往出撵人。升完旗以后，男人们上地动弹，女人们还要留下辛苦。由有信村长的婆姨、脸上脂粉抹了有一铜钱厚的李花汝教唱《升旗歌》。此外，还要教唱“共产党杀人如割草，共党来了穷人富人一起都糟糕”之类的由阎锡山亲自编写的六首《防共歌》。每天都是李花汝一句一句教，妇女们一句一句学。监视唱歌的黑狗子们就站在周围瞧西洋镜，就听女人们粗细不一、高低不齐、鬼哭狼嚎似的学唱，就对着害羞的女人挤眉弄眼嘿嘿取笑。教完一段，还要抽查。学不会的就在太阳底下罚跪，挨村警的手板子。几个月学下来，挨手板的女人无计其数。妇女们因此就说，“不怕地，不怕天，就怕学歌挨手板。挨了手板还不算，自扇嘴巴丢死脸面。”
这日升旗完毕，劳有信让男人们也留下听妇女们唱歌。李花汝出列站在妇女方队前眉飞色舞地起了个《升旗歌》的头，喊过“预备唱”，就得意洋洋地挥动着双臂打拍子：
青青的草来蓝蓝的天，
太阳出来人马乱。
你拿锄来我拿镰，
为了抗战去耕田。
你织布来我纺花，
为了抗战去耕田……
“停，停，不要唱啦！”劳有信反剪着手绕妇女方队一周，板着面孔打断了无精打采、音调参差的歌唱，怒气汹汹地训道，“你们唱得是个×！学了几圪截月就学的这种样子？老子不学都比你们强。圪呢圪喃、二五稀松、你们当给你爹哭丧啦？这是升旗歌，升青天白日旗！是国家头等要事！要荷出吃奶的劲头唱才行……”老少女人全都耷拉着脑袋，站在有信一边的李花汝脸拉得老长，嘴撅得老高，不时地用吊吊眼剜丈夫。“我仔细瞅了瞅，有不少人混秧子，只张嘴不出声；更有不象话的，干脆闭嘴不唱！我倒要问问你，你到这哒做甚来了？立在最后的那个女人，穿阴丹士林布衫子的，对对，就是你，你出列，站到前面来，让全村人都看看你。”所有男人女人齐扭头把目光对准了劳王氏，劳王氏脸红得像鸡冠。“我不管你是谁家的，你不给我面子，我也要让你丢丢面子。别人都唱，你为甚就不唱？出来出来，别扭扭捏捏像新媳妇上轿。”劳王氏只好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她的小脚。幸亏拐把艄有病告假，他若在场，看见自己的婆姨被人当众羞辱，非上去跟劳有信干架不可。黑虎和他爹的性格不同，眼瞅着母亲难堪的身影，他把一腔怒火压在心底。劳罗氏本不主张儿媳孙媳每日出去学唱甚的歌，可听说不去的要罚粮，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劳王氏也不笨，《升旗歌》她早背的滚瓜烂熟，偏在今日她的脑子被别样东西占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