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武后亲信中地位最高的宰相许敬宗年老退休,武后在朝中失去了她最为重视的臂膀,在儿子和丈夫亲信们的夹击下很快就陷入了权力困境。这一年又逢大旱、日食等异象天灾,武后遂向高宗上书,表示自愿让出后位,以赎天谴。这封辞职信无异于将了太子一军:别以为是母以子贵,其实也是子以母贵。假如不是母亲用尽一切招数正位中宫,你做了嫡子,哪来的太子当?相逼过甚,皇后自请退位,你就成了上有庶兄的废后之子,拿什么名份去当监国太子?
高宗坚决不许武后退位。母子之间的亲情,逐渐被皇权与后权之争蚕食鲸吞。
武后请辞被拒一个月后,太子右中护同东西台三品赵仁本罢相。据说是被退休在家的许敬宗“发挥余热”搞下来的,但是否也可以理解成是武后辞职迫使太子做出的不得己暂退?
赵仁本虽然被罢相,太子的势力仍然不可动摇。高宗也帮着儿子,甚至于起用太子亲信带兵打仗,武后对此也无能为力。
高宗既然决定在妻子和儿子之间走钢丝,对于武后执政也就采取一面抬举一面打压的策略,这边厢驳回武后避位的请求,那边厢又频频下诏太子监国。当时太子李弘已经大婚,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大臣辅佐,从各方面看,都完全可以成为一位贤明而受人爱戴的君主,如果高宗甘心放手的话。然而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甘美,没有人甘愿轻易放弃。若干年前还曾经打算废后的高宗,此时却改了主意,选择仍然维持现状,继续让武后充当自己的代言人,指望通过皇后和太子之间的互相制衡来保持自己对朝政的影响力。武后避位的请求被驳回,上元元年皇帝为自己和其更上尊号天皇、天后,进一步确认了武后在朝中的地位。至此,夫妻、父子互相牵制、共同执政的三角形政局已然形成。
太子李弘和武后之间的分歧由来已久。咸亨二年,二圣摆驾东都,太子李弘第五次奉诏留京监国。当时天下大旱已久,关中饥馑,太子李弘在出巡时见有兵卒的食粮里有树皮和草籽,便吩咐人把自己仓库里的米分发给穷人。这日游历宫禁,不料却见到长期幽禁在掖庭的两位异母姐姐,也就是早年被赐死的萧淑妃的二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们一直无声无息地拘禁在后宫里,虽然早已成人,却仍未婚配。李弘惊讶而又不安,立即奏请让两位姐姐出嫁,同时希望能将父皇同洲沙苑的空地出借给穷人耕种。二事合为一书,快马报至东都。
李弘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当初废太子李忠以谋反罪被杀的时候,他也曾奏请为哥哥收尸下葬,武后也曾微笑着附和高宗称赞李弘的仁厚,但这次她可笑不出来了。毕竟废太子李忠是高宗下令杀的,而两位公主长期未嫁却是直指她这个后宫女主人的失职。当时的武后,地位并不稳固,前一年才在重压下递交了后位辞呈,正是需要花心思讨好高宗的时候,李弘此举让她着实尴尬。而李弘监国竟然让宰相掌政,自己四处巡游亲民扮菩萨状,也让武后觉得儿子摆明收买人心,故意让人看清母亲的刻薄来衬托他的仁慈。李弘的请求占尽道理,无可拒绝,高宗诏令一并准奏。愤怒而无从发泄的武后,当即将两位公主随便指给殿前当值的翊卫权毅和王勖,草草完婚。事后,武后也觉不妥,于是主动为两位公主请封,表现出嫡母的大度风范。然而,李弘这一举动给她带来的难堪却久久难以忘怀,史载,李弘“由是失爱于天后”。
两位公主的婚事仅仅是太子李弘和母亲意见不一的一个侧面。武后再不悦,也不可能在太子李弘占尽道理的情况下疾言厉色地斥责太子。相反,李弘的请求立即得到允准,公主出嫁,驸马升官,办得雷厉风行,迅疾高效。从时间来推算,太子遽然请嫁异母姐姐的时候,也正是武后的外甥贺兰敏之逼奸准太子妃杨氏而被武后放过的时候。因为义阳、宣城两位公主出嫁同时,高宗武后也将李弘召至东都洛阳,为他和新选的太子妃裴氏完婚。
两位公主逃离了深宫,武后与李弘的母子亲情却终于决裂了。
权力就像一张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武后既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不愿过“从子”的日子,她与李弘就只能一直拼斗下去,直到你死我活。
彼时的武后,目标清晰,行动果决。武则天的野心和权势的增长,高宗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然而,高宗悲哀地发现,以自己的精力和身体状况,已经无法阻止武后的崛起。在群臣的劝说之下,高宗终于起了提前传位给太子李弘的心思。争夺大唐帝国最高权力的战争,随即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上元二年四月,宫中传来震惊天下的噩耗:太子李弘随帝后游幸洛阳时暴卒于合璧宫绮云殿,年仅24岁。
李弘的身体本来不好,他小时候学习刻苦,但不知道保护身体,结果用功过度,伤了身体。高宗对李弘冀望甚殷,小小年纪就让他参决朝政,无形中加重了他的负累,又得了肺病。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受命监国,但身体孱弱,多将政务委于两位宰相,此事曾一度引起武后的不满。咸亨三年,李弘的病情虽有所好转,再次受命监国,但高宗怕他辛劳,特地下旨“不许重劳”。上元二年,帝后游幸洛阳时,李弘也随侍在侧,当时他似乎已经染病在身,因此有不少学者认为李弘是因病而亡。但也有不少人持相反意见,因为,李弘去世的时机实在太巧了,正好是高宗当众允诺太子一旦病愈就逊位于他之后。
高宗自咸亨四年患疟疾一度病危,上元元年又有恶化。与此同时,武后的权势却在迅速增长,广封诸武,外戚登场,接着又上书“建言十二事”收买人心,高宗不可能没有顾忌。在自己身体虚弱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想到逊位太子,也属正常。太子固然身体不好,不过像高宗病病歪歪这么多年都还挺着,年轻的太子却一病不起返魂无术,也不得不让人心生疑虑。素来为尊者讳的唐实录虽然不载,民间却早有传言,矛头直指太子的生母——天后武氏。如果太子确系患病而亡,实录照理都会言明,却特地用“暴卒”这样的字眼,颇让人玩味。
和司马光认为的高宗晚年一直在太子和皇后之间首鼠两端不同,高宗提议天后摄政实为李弘去世之后。也就是说,在太子李弘和皇后的争斗中,高宗的立场越到后来越明确,对于儿子的支持和倚重明显在天后之上。咸亨之后,太子李弘频频受命监国,多位宰相兼职任东宫僚属,太子的心腹多次受诏出征,可谓政权、军权一把抓。高宗每年花大量时间外出游幸修养,武后必定陪随在侧,决策大权顺理成章地就落到了太子手里。一来二去,太子的声势与日俱增,再加上高宗的有意支持,已对武后执政构成了极大障碍。高宗在这个时候突然宣布将内禅于李弘,对武后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李弘一旦登基作了皇帝,号召力和掌控力绝非东宫太子能比,再加上政界军界实权人物的支持,权力顷刻就会易位。而武则天也将失去一切参政议政的理由:作为皇后,她还可以说是为体弱多病的夫君分忧解劳;一旦升位成了太后,她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照顾太上皇颐养天年,没道理对已经大婚的成年皇帝指手画脚。以往,武后尚可以仗着母亲的身份管教儿子,但皇帝若是不买太后的帐,一句“王者以天下为公”就可以遮掩过去,就算把太后给幽禁起来那也可以算作大义灭亲。实权不及,名份又不及,眼看着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要变成镜花水月,武后怎么能甘心放手!至亲的突然死亡再次助武则天打通了障碍,她虽然没能即刻大权独揽,但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上元二年六月,雍王李贤被立为太子,大赦天下。新太子容止端雅,才华绝伦,且文武双全,身体健康,特别喜好打马球,比李弘更具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李贤天性活泼、不拘礼法,又不似他哥哥那样胆小谨慎。这种性格,在男孩子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可是李贤升到太子这个敏感位置,性格还是不变,结果就种下了他日后悲剧的种子。
立储初期,苗头还不错。李贤本人表现很好,众大臣也很捧场,都说他处事审明、礼敬大臣。高宗、武后很满意。次年,高宗还对李贤优诏褒扬,说李贤自监国以来,留心政务,工作做得到位,听政之余还能诵习经典,思考问题。李贤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个引人瞩目的成就,就是召集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讷言、洛州司户格希元及一班学士,注了《后汉书》。著作完成后,呈给天皇天后御览,二老很高兴,对学者们“赐物品三万缎”以示嘉奖。可惜事情并没有善始善终。后来发生了两个情况,导致李贤与母后的关系骤然紧张。
一是李贤兢兢业业的时间没保持多久,就开始放纵自己,经常在长安四郊飞鹰走马,整日游猎,又在东宫和倡优、奴仆们吹吹打打,生活作风上就更不检点了。
当时李贤的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有叛逆性格是难免的。好学和好玩这两面,是汇聚在一个矛盾体中,并不为怪。但是李贤身为太子,不走正道,对政局和他自己的影响就太大了。李贤这一胡来,周围的大臣就比较难办。太子属官多为正人,内心都不大赞成武后专权,对李贤的太子地位十分在乎。可是太子这个样子,让他们既失望,又恐惧。他们看在眼里,却不敢劝谏,因为一旦写出谏议报告来,太子的名声就完了。只有司仪郎韦承庆不管那些,上书给太子力谏。可李贤这时候玩得正疯,根本不听。
就这样,李贤的另一面被揭出来了。然而,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问题还不大。
此时,高宗和武则天都巡幸在东都,武则天大致知道了情况,就命北门学士写了《孝子传》和《少阳正范》,赐给太子阅读,还写信对李贤提出严厉批评。可是,李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借着注《后汉书》的机会指桑骂槐,历数后汉太后临朝、外戚专权如何导致国势倾颓,暗讽武后辅政及重用诸武。一门心思想教育儿子的武后,一不留神被儿子给教育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当下指使东宫官员告发太子失德,醉心声色犬马。
李贤当然明白这是母亲在搞小动作,反过来也借着东宫署官宰相之口,历陈中宫权势过甚,威胁皇权,与国不利。双方各施手段,各逞心机,母子矛盾很快从幕后转到台前,针尖对麦芒地斗了个天翻地覆。
平心而论,李贤的政治积累和人气均不如故太子李弘。或许是自感底气不足,李贤才会表现得愈发叛逆和激进。李贤渴望尽快建立起自身的形象,摆脱母后的阴影,因此不断地挑战着母亲的权威。武后的肝火渐渐升起,愈发加紧了对儿子的调教,有关太子失德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宫里递。然而压力越强,李贤的反抗力度也就越大。
皇后和太子关系的冷淡和紧张,已经成为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八卦话题。各式各样的传言悄然出笼,说李贤其实并非武后的亲生儿子,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所出。韩国夫人和她子女的神秘死亡,也与武后有密切关系。所以,李贤其实并不是皇帝的嫡子,反而是天后情敌的孽种而已。
没有人能查出谣言从何处而来,但也没有人能否定谣言的杀伤力,它使本来就已脆弱不堪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就在这流言四布的敏感时刻,武后的新晋亲信明崇俨遇害,使太子问题这个火药桶在瞬间被引爆!
明崇俨做黄安丞时,他的顶头上司有个女儿得了重病,诸医束手无策,却被他用异域奇物治愈。高宗此时正苦于风眩头痛,听说此事后立即将其召入宫中,一经试验大喜过望,认为明崇俨名不虚传,立即授以冀王府文学之职。此后,明崇俨的医术和符咒幻术之技屡有效验,日益得到高宗与武后的器重,官职直至正谏大夫且得到入阁面见天皇天后的特许。明崇俨经常借神道的名义向高宗陈述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往往都能被高宗加以采纳,迅速成为帝后面前的宠儿。
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明崇俨借着相面,对诸皇子做了一番品评,他说:“太子福薄,不堪继体;惟英王(李显)貌类太宗,相王(李旦)貌当大贵,两子中择立一人,方可无虞。”
这样肆无忌惮攻击当朝太子的话语竟然出自一个江湖术士之口,让人不由得怀疑明崇俨的政治背景——他是不是武后特意安排到高宗身边的?以武后对高宗的严密监管,不可能容忍一个异端分子接近影响高宗,而明崇俨与武后来往密切也是众所周知。何况,如果没有人背后撑腰,一个江湖术士又怎么会胆敢批评当朝太子?李贤常年见不到父皇一面,父皇身边却围着这样一群整日对自己说三道四的小人,太子心中的郁闷和不甘可想而知。
仪凤三年,太子的两位得力臂助宰相戴至德、张文瓘先后辞世,高宗苦心经营的以反武人士组成的宰相班子已现出缺口。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除非出现奇迹,太子李贤的命运已注定凄艳悲情如西天落霞。
调露元年(公元680年)五月,就在李贤出于韩国夫人之腹且无缘帝位的流言甚嚣尘上之际,说出李贤无福继位的明崇俨被盗贼杀死在洛阳城。能通鬼神的高官死于非命,顿时哄动了大唐王朝。很多人认为明崇俨泄漏天机得罪了太子,被太子派人杀了。武后遂派宰相薛元超、裴炎、高智周等人组成了一个专案组进入太子宫调查此事。谁知这一查竟查出了意外发现:从马坊中搜出了数百副铠甲,远远超过太子府的定制。与此同时,李贤的男宠赵道生也供认明崇俨之死是自己奉太子命所为。
明崇俨究竟是不是被太子唆使赵道生所杀?史无明载。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薛元超等人为自保,按武后意图用了酷刑,是逼供逼出来的“自诬服”。这个疑点,肯定是永远也搞不清了。但这个罪名对太子来说并不太严重,不过就是唆使杀人罪。
严重的是——几百副甲胄缘何而来?
如果藏盔甲是事实,那武则天就不是小题大做。按照唐律,严禁个人与单位私藏武器,甲胄也在禁止之列。《擅兴律》规定,百姓私藏盔甲一领,判徒刑一年半;若私藏三领,就处死。这次在东宫一下搜出几百领盔甲,李贤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
历朝历代都有人对政敌栽赃谋逆罪,但大不了是唆使司法人员在被查抄者家中偷偷塞入龙袍、印玺、文告这类小玩意儿。而现在的这几百领盔甲,用一队兵卒搬也得搬一阵子,现场栽赃如何能掩人耳目?当然,藏盔甲不等于就是谋逆,但说你谋逆,你是无法辩解的。以此废你为庶人,也属天经地义。
面对“人证物证”,还有督办此案的宰相们,高宗目瞪口呆。出于对儿子的喜爱,何况铠甲也未曾派上用场,他仍然打算原谅李贤一次。然而,武后坚决反对高宗的意见,说:“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几名宰相也都赞成武后——即使如戏剧中所演的那样,铠甲是武后事先派人藏在马坊中的,可也是通过几位宰相的手起出来的。假使太子不废,这几位迟早死定了。结果只有一个:高宗的意见被否定了。
调露二年八月二十二,太子李贤被废为庶人,幽禁别院;高宗与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显入主太子宫,改元永隆,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