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介平
题记:这是我在太谷师范工作生活过的些许足迹,深深浅浅。一路走来,有这么多的人曾与我同行,给了我一生中最为丰富和宝贵的情谊。迁校前夕对这里的物对这里生活过的人有了太多的怀念与眷恋,抚往忆昔,陆续写成了这三篇文章,就给“永远的太师”同时留作纪念。
那些丁香馥郁的日子
--兼寄高厚兄及诸旧友
冬天里生出些春天的记忆来了。
于是,那丁香树的枝叶便婆娑于眼帘,那丁香花的香气便馥郁于心间,那些远去了的美好的日子便来到了近前……
虽居斗室,却住在孔祥熙宅园的戏台院;办公的条件虽极简陋,院中的几株丁香却格外地养眼。丁香树枝头的嫩叶最早报告校园春的信息,当迟钝的我从丁香花的香气中体味春天时,春意其实已是浓浓一片了。
隔壁不隔房,相邻相处着的是我的高厚兄。--房是由旧时供人看戏的长廊改建的,“壁”是隔了的,只是顶棚以上,一溜儿四五间都是相通的,钢笔写字的笃笃声彼此都听得很清晰。
其时,学识浅陋、初为人师的我,信守着“勤能补拙”的古训,靠着多辅导、多批改、多和学生沟通,弥补着课堂教学的严重不足,大有课内损失课外补的况味。怎么才能尽快不那么“拙”呢?丰富的知识储备,高扬的教学热情,高厚兄就在隔壁,近高厚兄以使自己渐“高”渐“厚”,从老教师及同行同仁身上汲取营养,自然而然成了我的选择。
同气相求,很快地,以我为最小,高厚兄为最长的一群年轻教师走到了一起。旺盛的生命力在工作生活中流淌,在课内,在课外,在晨曦中,在骄阳下,在月光里。
课堂上,邹容的《革命军》自高厚兄的口中朗朗流出,学生领略着革命斗士的豪迈与激情;教研组里,年轻教师就诸如批判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异同、就直接反驳论点还是通过反驳论据论证以反驳论点之类的问题与老教师平等而激烈地论争;为了一个方程式可以夜不成眠,纠正一个字的方音几乎嘴皮子起茧。学生的成绩与进步常常让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几近癫狂--高厚兴高采烈地邀约大家到他宿舍的情景至今如在目前,那是因为他读到了一篇好的学生习作:那一年的国庆与中秋恰是一天,学生在习作中把两节比作一对新人,笔下妙语连珠,情思绵绵……
晨曦中,跑道上,球场上,早于学生的是这一群年轻教师生龙活虎的身影;偶尔有谁稍稍睡过了头,窗玻璃上一准儿会响起高厚不依不饶的敲击声。渐渐地,一支奇特的运动队形成了,它的奇特在于全能--是篮球队,也是排球队,还是羽毛球队、乒乓球队、中国象棋队……队内有练有赛,还时不时地有和学生的对抗赛,和兄弟学校的友谊赛。那回,参赛者每人一毛三分钱凑起,设了奖项,煞有介事地组织了美其名曰“毛三杯”的羽毛球男子单打比赛,赛事自然是小小的,但那么一股子年轻人的精气神儿,至今还能觉出是旺旺的!
透着这股旺旺的精气神儿的还有教工乐队。高厚兄拉二胡,白老师操扬琴,校医弄短笛,我呢,虽也练了一阵子小提琴,到底还是达不到合入乐队的水平,只落了个敲木鱼的份儿。倒是大家推我独唱,乐队为我伴奏,参加过一次太谷县工会组织的什么文艺比赛--什么赛忘记了,记忆深处抹不掉的是乐队在溶溶月色下的一次次精心排练……
年轻教师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身影与婆娑着的丁香树相映衬,讲课声、读书声,歌声乐声欢笑声,混入丁香花馥郁的香气中,从春天里校园的上空弥漫开来。
春来春去,转眼两个充满馥郁丁香气息的春天过去了,平生首次独立任教的学生就要毕业离去,火热夏天里火热的毕业生篝火晚会日益临近,异样的情愫躁动着,送一份怎样的礼物给亲爱的学生呢?我与高厚兄不谋而合:合力创作一首诗歌送给他们!于是,一夜之间,几百行的《我替母亲说几句》从高厚兄的心间流泻而出,于是,我用了不到两整天的时间熟背如流,于是,火红的篝火旁我倾情朗诵--校园的阳光灿烂起来,校园的月色皎洁起来,校园的雨露倍加温润,校园的丁香气味芬芳,校园飘荡欢歌笑语,校园洋溢诗情画意,于是,看见了高厚兄和一群年轻教师眼中噙着的泪水,看见了学生们激动的面容,闪亮的泪花……于是啊,多少年以后,相逢的师生,总会说起这份特殊的礼物,总会忆起那些日子,那丁香馥郁的日子……
其后几年间,高厚兄调走了,教研组里的年轻同事,球场上的年轻伙伴,多数陆陆续续调走了;再后来,孔祥熙宅园从校园中割了出去,戏台院,戏台院里的丁香自然随之割了出去。然而,到了春天,丁香花馥郁的气息总会隔了墙飘过来。
时序确乎是到了冬天,但我却似乎真的闻到了丁香花的香气,并且,会下意识贪婪地吮吸!
我知道,并不因为这是一个暖冬。
塔影·塔铃
一座千年古塔。
一所与共和国同龄的学校。
从这所学校毕业出去的学生已近三万,近三万毕业生珍藏的毕业合影照上,大都有古塔的雄姿,他们当年在校的时候,又都曾享受那悦耳的塔铃。
塔,见诸《中国名胜大辞典》的名称为“太谷白塔”。学校,至2003年,仍以“山西省太谷师范学校”为正式名称。白塔始建于西晋,现在看到的是宋代建筑,塔的历史如此悠久,当然古老于学校许多许多。其实,白塔甚至古老过太谷县城,俗语有“先有无边寺,后有太谷城”--白塔,正在这无边寺内。
无边寺,因为有了白塔,老百姓就叫它白塔院。白塔院从太谷师范建校之初,就是校园的一部分,藏经楼正好做图书馆,塔下古色古香的屋舍里,进出过众多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教师,塔对面的戏台往往用于储物--比如平车铁锹之类学农生产工具,又比如煤糕之类师生生活所需。然而,太谷师范师生关于白塔的记忆,对白塔的情感,更多的并不直接与那院子的物用功能有多么紧密的联系,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那座塔。塔,是学校形象的一部分;塔,是一代代太师人精神情感的一部分。
20世纪80年代,白塔院被割出保护(当然是白塔的幸事),白塔似乎就更纯然是校园的背景了,但,白塔,依旧鲜活于太师人的精神世界。白塔依旧是校徽上的核心图案,张德光先生所写的校歌中,起头便是“苍苍凤山下,巍巍白塔边”,我自己于90年代初为学校推普节所写的歌中也有“古老的白塔,年轻的学校;古老和年轻,一样的骄傲”的句子。
五十六年里,白塔美丽的身影,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师生公开的作品中,私密的日记中,深情的吟唱中,五彩的影像中:那晨光熹微中的塔影,那溶溶月色下的塔影,那沐浴着丽日清辉的塔影,那坚挺于狂风暴雨的塔影……
五十六年里,塔上传出的美妙的铃声,不知多少次唱响在师生学习生活的忙与闲里,唱响在毕业多年梦回校园的睡与醒间:那平添喜悦的塔铃,那驱除烦恼的塔铃,那对学子的警醒,那与心灵的交融……
学校已然改换了名称,迁址办学已是势之所趋。白塔颔首,瞩目身边这位与他相伴五十六年老朋友的未来。
塔影投来,投在我的心上,塔铃响起,响在我的心间。人们啊!明天,在新的校园,甚至,在更遥远的未来,会忘记这塔影,会忘记这塔铃吗?
仰头,我答:不,不会。
塔影清晰。
塔铃分明。
生命中的。
毕业十八年,151班要聚会,组织者守兵、建军、利斌同学要我这个班主任为聚会纪念册写前言。当晚,一气呵成,题为《151·我们·生命》。原文如下:
151,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符号!
151的生命,起源于1949年太谷师范成立,孕育于改革开放太谷师范获得新生,诞生于1985年那个金秋时节。
我们每个人,都是151生命的一部分;151,又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共同养护了151,养护了她健康的肌体,健全的精神,养护了她丰富的情感,高洁的品格;151,点亮了我们生命的明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程。
1989年,我们,从151出发了,出发前,我们量出了151生命的长度;2007年元旦,我们,回151相聚了,我们的相聚,验证了我们当年共同量出的长度。
那就是:
151的生命,永恒!
无疑,这个“我们”,首先是“我”!
1985年,我从山西省教育学院毕业,重新回到太谷师范。此前,已历任过中师97班、98班,106班的语文老师,126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虽工作成绩得到肯定,但仍多有学着老教师亦步亦趋,甚至现炒现卖之嫌。两年的进修,不敢稍有懈怠,思想的成熟,知识的积累,教法的揣摩,积聚成对新工作的强烈期待!
正此时,我迎来了151班!
拿到名单,翻阅档案,看着照片,面试时见过的同学自不用说,就是那些没见过的也仿佛似曾相识……
报到现场,我笑着叫着同学们的名字接待,看他们稍有诧异而更多欣然,我欣然更甚!
入学第一课:军训。第一次以151集体的名义与别的集体一比高下:军训会操。临近会操,我突然病了,同学们在硕军班长的组织下,更加自觉,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这个集体的力量。会操成绩揭晓:屈居第二。班会上,大家都低着头,我说,六个班第二不错了,没人抬头;我说,以后有的是比赛,还是没人抬头;我说,百米我们先撞线,拔河我们把他们拽过来,谁能说我们输啊……渐渐地,大家抬起了头。哪里只是体育啊,一学期里,接下来所有的比赛都是第一,各科成绩名列前茅!
于是,对我代班能力的好评来了。
可是,老师代班是为了给自己赢得好名声吗?
第二学期开学,151的黑板上方亮出了自己的班训“集体中求自我实现”,一直到毕业;每个同学都以书面形式作了一个毕业时的形象设计,交到我的手里,时不时返还自己对照一番;班会期间,同学们以小组主持的形式组织开展活动,效果之好,每每超出几乎所有人的意料;同学们和我、和科任老师不断地交流,寻找、确立着自己的优势和发展方向,探讨自己不足的原因和弥补的对策……我的语文课也以全面培养语文能力,且尤为重视“听”“说”能力的培养、凸显师范性而越来越受到学生喜爱。
1988年,我破格晋升为讲师。破格的条件有二:山西省教书育人先进个人,是151这个山西省先进班集体给我的;教学录像《走出书斋》全省获奖,是151全班同学和我共同录制的!
聚会现场的电视屏幕上放着《走出书斋》的录像,已经来到现场的同学们兴奋地看着二十年前的你、我、他(她)……
是翠萍同学自费把当年的录像刻成光盘分赠给每一位同学的。
翠萍……当年……
当年的翠萍不幸,母亲在一次药物过敏中遽然离去,她的一家经受了巨大的打击。我是特许她需要回家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家的。这个孩子也特别要强争气,功课落不下,第一学年就荣获学校“十大精神文明标兵”铁饼、标枪年年包揽校运会金牌,记录硬是在校运会史上保持了十多年。
是自己觉得对翠萍关爱有加可以不分轻重,还是获奖升职冲昏了头脑?刚升入四年级,有一次,当众伤了孩子的自尊……
是的,三年级的时候,手抄报的全班普及、班干部轮换制的更加科学、班内兴趣小组的建立、在各类比赛中不只重名次更加重出新……一切都使得班内焕发着新的生机,但思想的深处,一定滋生了什么不健康的东西!
因为伤了翠萍,旁观者一句斥责“没见过你这样当老师!”警醒了我,于是生命力更加焕发,于是重新思考重新上路,于是师生一起加紧准备,走向教育实习……
看录像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抬头,是的,录像中,当年的他在朗读……
仍不忍提及他的名字!
他无疑是151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由于名字的特殊,面试时便特别留意,更巧恰在151。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品行端正,全面发展,于是成为山西省三好学生。被推荐考师范大学,怕考上,放弃了--他是老生子,上师范还是靠姐姐姐夫的资助,他要赶快工作,以回报他的姐姐姐夫,以赡养他的老父老母。学校选中他留校,他拒绝,说要回到父母身边去。是我动员他留了下来,并答应将来必要时帮他调回去。于是,我们成了同事。他工作得非常出色,成为了151在母校的有形的延续,继续给我的生命涂抹亮色。后来,我们又一起出现在学校各种演出的舞台上,一起唱歌,一起说相声……再后来,我遂他的愿,帮他调了回去,于是,去他家看他年迈的双亲,于是,参加他的婚礼,于是,逗他的小儿子玩……
谁知,一次意外,他竟弃了所有的人而去了!
我在他葬礼的前一天去看了他的爱人和孩子,固执地没去看他,然后固执地没有留下参加他的葬礼。
我永远不要关于他离去的眼见之实!
我要保留欺骗自己的权利!
151毕业前夕,同学们自发地自己写文章自己刻印,出了自己的集子,题为《永恒》。翻出集子中他当年写的文字,真的就成了永恒……
其实,毕业后各奔东西的151的每个个体,几乎一直都和我保持着各种各样的联系。工作中、学习中甚至生活中的得失成败,他们喜欢来信和我交流,许多同学的婚礼上,也都有我现场的祝福,这一切都提醒着我有着自己的生命价值。而我的学生志红还恰巧做了我儿子初中的语文老师,我以为她教着我的孩子,便是成就我自己生命的延续。
151毕业走了,我也因为代151所取得的成绩被提拔,生命的轨迹从此被改变。此后,我没有机会再当班主任,更不要说给一个班从入学到毕业当班主任代语文课。于是,在聚会的会场,在聚会的餐上,我一再地说着:
151,是我生命的唯一!
醉意先有,酒,渐浓……
2007年10月12日,他的孩子十二岁生日,我本一定要去的,13日太谷师范全体师生撤并到榆次新校区,合并更名为晋中学院师范分院,公事缠身,分身无术,只好打一个电话给他爱人,给在场的151的学生,很快,收到班上公认的才子丰田的信息:
育才耀九州桃李争艳,乔迁逢十月桂兰腾芳。贺母校迁市之喜,祝您心中常驻芳华。
151,永远伴着我生命的旅程!
赵介平 1978年-1980年在太谷师范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曾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三等奖;全国中师语文课堂赛讲一等奖。山西省语文学科带头人,国家级普通话水平测试员。着有《朗读十二讲》。现为晋中学院师范分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