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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万家诉讼/陈源斌(1)

太阳好起来了。何碧秋拿牙锹剁挑在麦田里的塘泥,剁完最后一墒了。她听说丈夫被打,将手上拾掇拾掇,回家看过伤势,转来找村长。

村长家在村东头。也不过两进排厢,一个院子。屋瓦是小瓦,屋墙是青砖实砌,院墙也是青砖实砌。门槛是用青石做的。院子里一口水井,上面一棚落光叶子的葡萄架。对面一地盆花都是枯枝杆儿。拴着一条狗。何碧秋绕过那狗,看见村长坐堂屋里呷酒。她说:“你打了他,现在旁证也有了,医生诊断也有了,是个什么说法呢?”村长一哼:“说法?”何碧秋说:“你打他,踢他胸口,倒罢了。你还踢他下身,这是要人命,不该有个说法?”村长慢慢举杯,何碧秋说:“那你就别怪我了。”

村长问:“你怎么我?”何碧秋说:“请政府讲理。”村长笑道:“我打他又不为私。我是村长,政府不帮我,下次谁听吆喝这村的事?”何碧秋说:“只怕如意算盘。”村长说:“好。到乡里的路你认得吧:过了摆渡口,再走一二十里,就是了。也辛苦你了。”何碧秋见他张狂,便不再嗦,回头收拾动身。

走了一里多路,到摆渡口了。望见岸边等渡的人已跳在船上。船工弯腰解桩上的缆绳,听见声音,虚抓绳头,等着。等何碧秋上船,说:“站稳咧。”收了绳子,换竹篙将船缓缓撑进一片白水里去。

过渡的这几个人或站或坐,都袖着手,东西放在舱里。这些人七嘴八舌让船工说,船工笑道:“你们是想东北方向的路快修好了,不坐我的船了吧?”又说:“不过是土公路,大半截又在人家地盘,一个弯儿绕十万八千里,仍不如走渡口节省。”这些人议论道:“我们王桥村,亘古就属安徽,只因造了这座水库,把路都隔断了,反被江苏抱在怀里。出个门,比登天还难,还不如划归江苏省呢。”说了一阵,船工目光落见何碧秋,问:“这位面生呀?”有认得的便替她说:“她就是万家的。”船工明白了:“怪不得你脸上有事,是你要告王长柱吧?老话讲居家莫讼,怎就到了这一步?”

何碧秋说:“村长管一村人,就像一大家子,当家的管下人,打,骂,都可以的。可他要人的命,就不合体统了。这又罢了,我登门问,他连个说法都没有。”船工听着点头:“这是他王长柱不对了。”

说话间,船身摇晃起来。船已近库汊中央,脸上觉有东西蹭擦。在岸上是很平静的,到这儿有风了。那风贴水而起,逐渐大起来,风也变冷了,刺得面皮绷紧。风搅得库水涌动,浪花乱翻开来。船工说:“有水便生风,有风便有浪,过了这段深涧,会平静的。”把竹篱收好,拽出双桨来摇。风扯出了响声,脚下舱板不停颠荡。人嘴里的词儿倏地少了,只有零星几句,声腔不很匀足。憋一口气,慢慢散出去,把一颗心徐徐放落。桨急船紧,风势果然过了,却早近这边岸来。船渐行渐稳,船工收了桨,再换篙撑起来。

这些人扯起原先的话头。船工道:“我说,在娘家青枝绿叶,嫁入后面黄饥瘦。不提它倒也罢了,一提它泪水直流。”猜了一阵,猜不准。看何碧秋脸上心事,疑想是她。船工说:“努。”将手举起。众人看他手中的竹篙,水淋淋的,不觉恍然,又有些不解瘾。这时船已傍岸,说笑几句,跳下船,各自赶路。

乡里不是原先模样了。多了一条细沙路,路边挨排栽着树,边上尽是住户,放足眼光才从这头望到那头。住户的房子三层两层一层高矮不等。何碧秋从一座大门口张见一幢六层楼,以为是乡政府,进门问了,却是乡办工厂。转弯抹角,到一个僻静旮旯,才找准了。见乡政府比早先添加了两排平房。她进一个门,说几句,有人把她领到西头一间,说:“这是李公安员,你不妨跟他细说。”

李公安员小四十年纪,眉眼平常,辨认不准忠厚奸猾。见他正捧着一只凹腰茶杯看报,此时转头迎过来说:“王长柱?他是托你捎信让我去喝酒吧?

你回去说,他要不改酒桌上的蛮气,我再也不去。”何碧秋说:“我是来告他的。”李公安员诧异道:“哦?”看过旁证,看过医生诊断,皱眉说:“怎么是区医院证明?还是外省的?”何碧秋说:“我们王桥,往本省的路都被水隔住,只好去江苏呀。”

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李公安员听罢,收好旁证和诊断书,看看手表,说:“食堂开饭了,你在这吃吧。”何碧秋说:“不客气。”李公安员说:

“不是我请客。我可以帮你买饭菜票,食堂里碗筷现成,能借用的。”何碧秋说:“不了。我一路过来,看见不少饭店。”李公安员说:“饭店里的饭菜,斩人呢。”何碧秋说:“我问过两家面食摊,一碗面条五毛六毛,贵也贵不到哪里去。”李公安员便站起身来:“我下午有个会。明天我去处理这件事,你在家等着别走。”

第二天傍中午,何碧秋见李公安员一路向这边问过来,迎上去问候道:

“累您了。您是走来的?”李公安员说:“骑自行车。”何碧秋问:“从新土路绕过来的?”李公安员说:“那太远了。我车技好,这一路田埂都敢骑。只是过了摆渡,来你们村全是上坡,我推到半腰,觉得不划算,又返回去,车子交请船工代看,一来二去,刚走到这里。何碧秋惊讶道:“您还没见过村长?”李公安员说:“我到你家看看,这就去。”

进屋看过伤势,转向村长家来。狗跳闹得凶,村长赶来喝住,连喊:“坐!坐!”一扭头看见何碧秋,不喊了,脸沉下来。

李公安员自去坐了,让村长与何碧秋坐,两人都不坐。李公安员在板凳上说:“旁证、医院证明我都看了,我还看了伤势。这件事,是你办错了。”村长发毛说:“我错了?我是为自己吗?上面布置成片栽油菜,各户都通了,就他家不通。百十亩油菜夹他家一块小麦,看着像头上的疤痢。验收组下来,还没进村,看见这种场景,把分扣了,打个不及格,还限期改进。我要他补栽油菜,说了一遍、两遍、三遍,不听!用嘴不行了,不用脚用甚?”李公安员笑说:“其实你仍然用嘴好。”村长说:“是该用嘴,我恨不得拿牙咬他!”李公安员敛色道:“无论怎么说,你打人,还打伤人,这就是你的错了。”村长瞅他道:“这句话是你个人还是代表乡里说的?”李公安员不答,转脸对何碧秋说:“这样,你暂先回避一下,别走远了。”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李公安员出来跟她商量:“医药费由村里报销,另给些调养费和误工补贴,这部分由他私人和村里各出一半,怎祥?”何碧秋说:“这一来,人不把我看扁了?我并不是要钱,只要他有个说法。”李公安员又协商说:“他人一向蛮气,又是村长,面子是第一要紧的呀。”何碧秋问:“那没说法了?”李公安员想了一想,解释说:“医药费、调养费和误工补贴由村里和他私人拿,就证明事情的你对他错,岂不正是个说法吗?”何碧秋细想在理,应下来。

回到屋里,李公安员说:“事情就这样。不算处理,叫调解、搭桥,都行。你们依我呢,我照老例在村里吃饭,不依呢,我饿肚子走回去。”在村里吃罢饭,李公安员来跟何碧秋打声招呼,又劝说几句,回乡里去了。

这边丈夫在床上问:“刚刚两次进屋的,是谁?”何碧秋说。“乡里的李公安员。我告下村长了。”丈夫急道:“你拧过他?”何碧秋说:“李公安员敲定我对他错了。”又把医药费、调养费和误工补贴的事说了,“下午他付了钱,岂不正是个说法?”

到后晌,何碧秋转了去,狗在院子里吼叫,村长喝它,声腔里有些味道。

何碧秋说:“发票带来了,收条也打了。”村长问:“总数多少?”对了数字,村长掏出一叠崭新票面,用指头捻开,数一遍,再数一遍。何碧秋想等他先递过票子,再还回去说“算了,事情也就这样了”,没容她这话出口,却见村长随手一扬,将票子洒落到地上。

何碧秋呆问道:“这是干吗?”村长拿腔道:“给你钱呀?”何碧秋说:“你打了他,不给个说法,又来污糟我!”村长说:“我是为你好,其中有个道理的。”

村长顿了顿,缓缓道:“我仍是村长,仍管着这块地皮上的三长两短,仍不免要憋住气作践你万家。地上的票子一共三十张,你捡一张低一次头,算总共朝我低头认错三十下,一切恩怨都免了。”

这般说完,又催促她弯腰捡票子。何碧秋气愤道:“上午怎么说的?”村长反问:“我上午说了吗?”何碧秋说:“并没听你一句驳词!”村长笑道:“你当我软了?李公安员过库爬埂来一趟不容易,我是给他面子。再说,这钱也不是公私各半,都是村上的。”何碧秋怔了怔,踩着地上的票子就往回走。

回家坐在床边说了,丈夫说:“我说拧不过他。”何碧秋说:“你怎不早说?”丈夫说:“我不晓得。”何碧秋啐道:“你现在晓得了呀?”丈夫叹气:“都撕破脸了。”何碧秋愣了半晌:“这个理不扳平,今后没法活。”丈夫愁道:“告不倒他,怎办?”何碧秋咬牙道:“我带足盘缠,就住在那里!”两口子在床上翻了一夜。

睡到天亮起床,梳洗了,踩着一地银霜,过渡口来到乡里。李公安员门锁着,向别人打听,说上县开会,三两天不定回来。何碧秋站了一会儿,慢慢想到前天见面,李公安员漏说到曾和村长同过酒桌,直疑心两人头天做好了圈套,诱她去钻。左想右想,只有上县里告这一条路可走了。

从乡里搭上进城班车,下了车,满地的人。地上的霜已化尽了,出了冬日里少见的暖阳。车站几间旧房子看着眼生。旅客都不在站里避风,在站前空地上挤成一团。空地由一遭栅栏围着,各有一宽一窄的缺口,让人和车进出。她站住让胀胀的脑子松动了,慢慢辨认准东南西北,这才挤出栅栏,沿街往城里去。

街不像七八年前见过的街了,多少食摊儿吆喝:卖馄饨的,卖水饺的,卖阳春面的,卖红烧杂碎的,卖熏烧兔头的,卖卤猪尾巴的……将路面挤得逼。何碧秋向一位面善的摊主打听,这人勒细了嗓子笑道:“吃?”听清她问,一抹笑去,指一个地方,只见男的女的大剌剌地进去,便跟着也朝门里走,却被旁门里一位上岁数的人叫住:“进去要登记的,带证件了吗?”验过身份证,让何碧秋说了开头,插道:“你找错地方了。这是法院,公安局在街里呢。”何碧秋问:“怎么走?”答说:“笔直往前,右拐弯,再左拐弯,再右拐弯,大门里有一幢楼。你去一楼左手第三间,把诉状交给屋里的人,就是了。”何碧秋不解道:“什么诉状?”

上岁数的人解释说:“就是控告别人的状子呀!”何碧秋慌说:“哎呀,我怎的没带!”这人安慰道:“你不用着急,可以补一个嘛。”

一路过去都是买卖,锅碗瓢盆勺,油盐酱醋茶,身上头上脚上手上床上和脸面上的,吃的用的花的,述说不尽。拐弯走尽这条街,再左拐,却是一街毛线生意,满眼里鲜亮:杏红,桃红,肉红,土红,水红……铁锈红;柳叶绿,檀枝绿,墨绿……玉石绿,各种各样的黄,各种各样的蓝,各种各样的颜色。心思跟它并不搭界,眼却早花了。

脱身拐过街角,差点撞到一个写字摊上,这字摊设在避风朝阳处,摊主戴副眼镜,留了胡须,一脸老气,正跟一个中年男子讨价还价:“若是家常书信、感谢信、表扬信、申请救济、请调报告,都能通融的。只是这代写检讨,一厘也不能减。”中年男子道:“不该这个价呀?”摊主说:“你骑车撞了人,还逃跑,被捉拿住,这张纸上不使出手段,怎么过关?你还不乖乖付钱!”中年男子拿着检讨书走了。

何碧秋看在眼里,询问一声,摊主答道:“可以!”铺开纸笔,这边讲完,他那边已写好了。

拿着诉状到公安局楼下,找到左手第三间,进门去,见屋里两个人穿着制服,捧着凹腰茶杯说话。何碧秋递过诉状,其中一个人接住看了,眉头直皱,递给另一个,看了也皱眉道:“这上面尽堆些华而不实的词藻,又扣了许多吓人大帽子,主要事实经过,却陈述不清,是不管用的。”问:“你在街头字摊上写的吧?花了多少钱?”何碧秋说:“要四十,实付三十五。”两人相视一眼:“这阵子太忙,一放又乱了。真该挤些时间,把街头治安秩序,好好整治整治!”

其中一个对何碧秋说:“你写诉状,应该找律师事务所呀。”何碧秋问:

“它是干什么的?”这人说:“就是帮人打官司的地方。代写诉状,代理诉讼,辩护或上诉、申诉。原告,被告,刑事,民事,经济,行政,各方面,都可以的。”何碧秋问:“是公家的吧。”另一个插说:“我们政法口下属五个部门:公、检、法、司、民,司就是司法局,律师事务所又是司法局下属的一个部门。”何碧秋听罢,再请两人详细说了走法。

找到地方,见是一幢平房,大小五间屋。东西顶头两间门分别开在内走廊里,中间一副双扇式大门,门旁挂了三块招牌,一律白底黑字,字数多多少少,字迹也肥瘦不等。看这里气势,绝难比刚见过的法院、公安局楼房。

看了一阵,问西顶头门里一个女的,这个女的把头埋在纸上也不抬,随手朝中间指指。何碧秋进屋去,见中门内三间没隔山墙,通敞一厢大屋,放有几张办公桌,几只椅子,坐着几个人,问了一声,让她跟坐里墙角的一个人说话。

这人约摸三十小几,头上早添了些白发,捧住凹腰茶杯近前让座。何碧秋坐了,问:“怎么称呼您呢?”这人说:“我姓吴,叫小吴,叫吴律师,都行。”何碧秋叫“吴律师”,说了一遍。

吴律师问:“要不要聘请代理人?”何碧秋不懂道:“什么意思呢?”吴律师说:“就是当你的全权代表,一道出席各种场面,帮你说话,依法维护你的正当利益。”何碧秋问:“要付钱吧?”吴律师脑门皱皱道:“当然。”又说:“收费不归我们自己,上交国家,价目也是固定的。”拿出表格来看。何碧秋请他详说,吴律师说:“上面几项都是不变的。这一项,是指律师受聘后,外出调查、取证等的车旅食宿一应费用,也由聘请人负担。”何碧秋问:“大约数目呢?”吴律师道:“说不准。得看具体情况,实报实销。”何碧秋低头默想一回,算不准这里头的深浅,便问:“不请代理人,单写一张诉状,行吗?”吴律师说:“当然可以。”

问了价目,便宜得惊人,这才认定被摊主骗了。按住懊悔,从头说事情,吴律师写好了,读一遍,加减几个字,誊写到一种格式纸上。何碧秋开过发票,银货两讫,赶到公安局来,早已下班了。

中午在食摊上吃一碗椒面,辣出一头汗。坐着等汗干了,太阳已挪过头顶了。顺街打问旅社,选定街角一家门面小些的,问一夜价钱,管登记的老头把头探出窗口:“开发票哦?”何碧秋问:“开与不开,怎么说?”老头笑道:“开票每铺一晚六块,实付四块,回去报销后,有两块进你腰包。不开票,一晚三块。”何碧秋惊讶道:“你是私人还是公家的?”老头说:“国家保护个体经营呀!”见她发愣,又说:“我店面虽小,被褥换得很勤,你看看再说嘛。”强邀着看了一遍,见地下和床上果然爽净。又碍店主热情,便付钱住定这里了。

那店主放下心来拉呱道:“大嫂你进城,有要紧事吧?”何碧秋说:“告状。”店主听罢问:“伤着要害没?”何碧秋说:“幸好没有,离也不远,好大一块紫血淤肿。”店主说:“也就罢了,不至于闹到公安局呀。”何碧秋说:“眼下将就也行,倒是想着日后呢。不把这个理扳平,我一家日后没法活。”

店主同情道:“说的也是。”

巴到上班,到这边来,两个穿制服的前脚后脚到了。看了诉状、旁证和诊断书,惊讶道:“怎么是外省的区医院证明?”何碧秋回答了。两个人拿出簿本来,问几句,记到上面,让捺指印。捺过指印,两个人说:“你先回去,我们会处理的。不过,这几天有几桩急案需办,你稍稍耐心等候。”何碧秋应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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