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有劲和够劲已经没了踪影。
没电,灯泡不过是个摆设。阿七和粒粒各自打着手电筒写信的写信写日记的写日记,房间里着实安静。
我躺在床上抽烟,屋子里弥漫着松木的香味,可能就是所谓松香的味道,是我特别喜欢的味道,估计今晚一定能够睡个好觉。
后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隆隆的马达声,过了片刻,屋里的灯泡居然神奇般的亮了!
我们被意外的惊喜惊讶得跳了起来,向门口望去,从屋外笑眯眯地走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傍晚时收拾有劲和够劲的那个警官。我心里不由一阵打鼓,该不是又出什么差错了吧?
警官的微笑显然是由衷的,他一点儿也不客气,随手拿起我床上放着的香烟就抽。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一切客气的表达都变得烦琐,人们按照非常简化有效的方式进行交流。言谈中才知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游客,其他人都去上游的旅馆住了。警官显然是在饭后出来串门聊天,东一句西一句和我们扯,看上去肯定是好久没有和外人打交道了。
他看我拿出相机摆弄,忙问是什么牌子、性能如何等等。我已经厌倦了这类问题,那种口气仿佛摄影作品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器材的优劣。其实真正的摄影佳作往往出现于摄影的早期阶段,当时器材的简陋让人们更容易专注于摄影表现的实质,更专注于对于自身生活和题材的表现和对视点的提炼,也就是由于简单而把握了艺术的关键。
其实表现和提炼“简单”是最困难的,这就如同笔人人都有,甚至不止一支,但是成为作家者却寥寥无几。现在文章像潮水一样泛滥,可真正的传世之作却不过那么几篇。
出于对这位警官的敬畏,我当然不敢对他大放厥词,既然是来聊天的客人,大家还是轻松对待为好。
警官出人意料的虚心:“其实我来找你们是有一事相求。我这里也有一套尼康相机,好几个镜头。我呢,也挺爱好照相的。你们都看到了,这里的景致很美吧,从这一点儿说,我算是比你们走运的。我一年到头都待在这里,所以我老早就有个想法,把这儿的好景全部拍下来。这么一来,也不枉在这儿待了一遭。喀那斯最美的时候是啥季节你们知道吗?什么,不对!春秋倒是很美,春天里满山的鲜花,秋天里遍地的红叶,的确不赖。可是真正最美的时候呀是冬天,没想到吧。冬天里大雪封山谁也进不来。哈哈,就我们几个管理人员守在这里独上高楼!白茫茫一片林海雪原,那景致可是和现在看到的完全不同,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块宝地!说正经的,我这儿还有一套冲洗相片的设备,怎么样,哥几个看哪位有本事帮咱组装组装,我也顺便学学暗房技术。”
在这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在这远离尘世的小木屋里,在这距离另外一个国度只有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竟然存在着一个暗室,这不明摆着是天方夜谭吗?
我将信将疑,但又忍不住跃跃欲试,旅途的疲劳一扫而尽。
跟随着警官走到后院他的住处,这是一间用非常笔直完整的巨大圆木筑起的房子。房基被几只格外粗大的圆木支撑着游离出来,距离地面约半米来高。我推测这样建筑的目的是为了防潮,同时避免虫类和毒蛇的侵扰。
走上半米高的台阶,进入房屋的正门。进屋后打量里面的陈设,感觉上仿佛进入一面话剧舞台的布景,简洁得令人情不自禁地怀疑它的真实性。
房子倒是很宽大,四壁是用大小和色调完全相同的一截一截从正中被劈开的圆木块紧密排列着组成。昏暗的灯光把屋内装饰得若明若暗,前厅加左右两个套房一共3室,我像进入一个探险的境地,尾随着警官蹑手蹑脚地行进。他把我带到里屋,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吃力地搬出两只中等大小的木箱子,原来所有贵重的家当都珍藏在里面。我打开箱子,见一只海鸥牌放大机的所有部件还有一些显影用的传统药剂都放在里面。东西虽然陈旧和差了一些,但是作暗房的基本部分还算周全。
我对暗房还是挺熟练,三下五除二,不到十几分钟就把放大机给安装调试完毕。警官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搜寻出几卷无法辨别和记忆年代的胶卷,要我帮他立即冲洗一下试一试。我检查了一下药剂,非但全部过期,而且剂量也没有明确标明。昏暗之中看着警官的一对眼睛闪烁着实在无法拒绝的光芒,我油然升起冒险一试的勇气。不知怎么,我的脑海里充满着当年白求恩大夫在一扇布帘的背后为前方战士施行手术的壮烈场面,感到了自己所承受的使命的艰巨和伟大乃至高尚的分量。
我让警官做助手,先烧壶开水,再取些凉水。没有显影罐就随便找了两个不知是洗什么用的盆子凑合了,反正其中必定有一个是洗脚盆。
电灯一关,四下里漆黑一片。不必担心窗子是否漏光,除了月亮以外,这里没有其他的光源,更何况显影液已经陈腐不堪。
用手摸索着,在大盆子里完成显影和定影,完全凭经验计时,不断祈祷着,不要让我丢丑。当再次点着灯看清楚胶片上的影像时,我禁不住乐得直跳。
仔细观察底片,虽然曝光构图等等尚存在诸多疑点,可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如此具有亲切感和兴奋感的暗房经历。艺术的价值除了容易参与以外,恐怕它更需要在特定的环境和氛围才能传达其独特的韵味。我心里明明知道面前的底片是漏洞百出,可一向挑剔的我竟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工作完成已经是深夜两点半了,头重脚轻的感觉已经完全淹没了兴奋。
返回住处的路上,连抬起头来望望天上星斗的力气都没有了,返回屋倒头就睡……
十四人间仙境里的食羊红鱼
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高处面对一片原野发自内心的惊叹:“天哪,大自然原来是这个模样!”那么我会告诉你喀那斯便是一处使你喜出望外不枉来此一遭的好地方。
在地图上没有明确标出通往喀那斯的道路,这并不意味这里没有路,相反的这里有一条通往幸运之路,只有那些真正向往她的幸运儿才能发现她的存在;这也是一条惊险之路,只有那些虔诚的信徒才能登上她的顶端,见到那迷人的天然景观——喀那斯湖。
早晨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原来屋外已是雷电交加,大滴大滴的雨点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早晨8点半了,我真后悔错过了看晨景的时机。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外面下的是雷阵雨,时停时落。我拾起毛巾到河边洗脸,觉着眼皮沉重,眼泡都睡肿了。阿七问我昨晚几点回来的,我说都过了两点半才回来。粒粒说他就知道要白耽误很多时间,这种鬼地方还能洗什么照片,简直滑天下之老母鸡。我只是笑笑没有作答,有时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未必会产生同样的共鸣,大家都有各自的兴奋点,无法苟同。我只是把从警官那里听到的信息给他们透露一下,昨天给我们下厨的那位男厨子原来是一位监外执行的死刑犯!这个消息的确让阿七和粒粒休克一次,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这位厨师看上去挺和气的,谁也不能相信他会犯下死罪。我告诉他们,厨师是在酒后用腰刀把老婆给宰了,酒醒后追悔莫及。
阿七赶紧说:“那咱还是最好别在这儿吃饭了。他宰了一个已经够本,要是再把咱仨都捎进去可太划不来了。”于是我们决定立即出发,赶到上游去吃早饭。
雨还在时停时下,我出来时根本没有带什么雨伞。为防万一,我把相机揣在怀里,穿上长袖衣裤,就随阿七和粒粒出门了。
外面的空气格外新鲜,四周的松树和绿草被雨水一淋,更显得生机勃勃。道路泥泞难行,阿七直心痛自己的耐克运动鞋,发誓要买一双便宜的胶鞋。我和粒粒又有了话题,嘲笑他不识时务。在这种地方无论穿什么都一样面临尴尬,谁管你是什么名牌不名牌。
走出去半里路,前方道路的两侧现出一排排整齐的木头屋子。看上去像个村落的样子。
雨忽然下大了,我们赶紧躲到最近的木屋的房檐下避雨。竖起耳朵,倾听房子内的动静,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声响,心里不由得十分纳闷。向窗子里望望,里面原来空空如也。手放到窗框上轻轻一推,居然是开着的。探头进去,环顾屋内,空间好宽阔,地当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七八排低矮的木质桌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块像黑板似的挂物,看来这里是一间教室。
我们始终无法理解这么一大片村落里居然没有一点人迹,阿七猜测可能现在正值暑假学生放假,村落里空无人迹的原因可能是放牧季节的缘故。
联想起在福海所见所闻的牧民的生活习性,我想阿七的推测不无道理。我把房间的窗子紧紧拉上,内心里祈愿雨水不要侵入房内,千万不要影响冬天时孩子们的听课。
小路向一片森林里延伸,我们也就顺其而上,平生第一次进入到如此茂密的森林,虽然我无法判定这里的森林是否原始。幼时有关豺狼虎豹的传说时时在心里做祟,越往前走越感觉到并非疲乏导致的两腿发软,两眼发直。不意间,迎面一个牧民赶着两三匹马儿擦肩而过,我忐忑的心情总算有点儿着落。再向前行走一段,又碰着一位身穿摄影背心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没头没脑地向我们打听是否见到他的同伴。我们问他有什么特征,是否赶着马儿。他开玩笑的口吻说他的朋友更有可能是被马儿赶着走!显然不是我们遇到的那位牧民打扮的赶马人。
松林里长满了青苔,我想如果自己有足够的雅兴一定可以采到食用的木耳或蘑菇之类的野生菌。遗憾的是,凭我的常识无法辨别蘑菇类有无毒性,更没有把握进行尝试了。
又过了约摸半小时的工夫,我们走出森林,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草地同样是如同人工精心呵护的草坪一般平整清洁,隐约间还可以听到溪水流动的声响。
开阔地的边缘被松林环绕,拦截了视线,一侧有两幢造型别致的木屋,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某某饭店”的字样。昨晚将就着吃了一小碗面皮,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们决定在这里进早餐。餐馆里空空的,只放着两张方桌,几个凳子。靠一侧的墙根竟立着两只巨大的音箱,或许这里通常还举办舞会。
我们大声喊了几嗓子,应答却从屋外响起。原来主人都在屋后的一个大帐篷里。阿七他们先去定吃的内容,我懒得动,坐在房间里看东西。不出两分钟,阿七和粒粒端着几只小碗进来放到桌子上,一个女孩拎着一只铜壶紧随其后,给我们每人倒碗奶茶,然后把茶壶放在桌上走开。
我浑身冷得直发抖,奶茶可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一口气喝下一碗,立刻添上,身上顿时觉着温暖许多。这时有几个哈萨克同胞走进屋来,其中一个妇女还怀抱着孩子。他们有的穿着棉大衣,至少也是穿着毛衣,看我发抖的样子,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大叔冲我一笑,问我冷不冷。我心里说能不冷吗,没有看到我抖得像筛糠!可是我的嘴上还坚持说:“没事儿,没事儿。”
阿七端着一盘小菜,几块酱豆腐,还有些油炸的主食进来,告诉我们他在厨房里碰到有劲和够劲了,他俩就打算直接在厨房吃。我没有搭话,只顾埋头猛吃,指望着食物的能量作用尽快恢复我的体温。
饭毕,阿七和粒粒一起到后面的帐篷里付账,我一人留在空空的大木屋里两眼瞪着门外发呆。身上暖和多了,头脑自然轻松起来。嗅着满屋的松木香味,其中夹杂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顿时觉着十分舒坦。
雨还在下着,门外的草皮上散布的一摊摊积水形成了一块块周边形状极不规则的镜面,倒映着乌云滚动的天际,每一块画面虽然各有特点,但是在整体上还保持着连贯和和谐。就如同透过一帘镶嵌着大大小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玻璃,所看到的实际上是一片完整的天。雨滴像是在戏弄着那些平滑的镜面,给他们的呆板附加情趣而又活泼的动感。
耳畔忽然飘进一首悠长清澈的旋律,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所致,竖起耳朵仔细听听,果然是有音乐的声响,而且已经能够辨认出乐器的种类是吉他。《雨滴》的旋律若隐若现,略带着哀婉凄凉,仿佛在为那一颗颗陨落的雨滴哭诉送行。我被那旋律所吸引,慢踱出房屋,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寻找它的源头。
吉他的演奏是从屋后的帐篷里传出来的。
走过木屋与帐篷之间的一小片空地,从帐篷一侧开启的低矮的门钻进去,看到有劲和够劲、阿七和粒粒、另外还有七八个当地人正围坐在帐篷中央的一张木桌旁,悠闲的情致充满小小的帐篷。
见我进来,有劲冲我微微点头笑笑,我也报以微笑,在门口的一处坐下。阿七怀抱吉他,双目微闭十分动情地弹奏着,已经是深深陷入飘渺虚幻的境地,谁也无法抗拒他的感染和传播。
开始时,视觉还不能完全适应帐篷里的黑暗,除了人的面孔之外,随着瞳孔的扩大,渐渐又看清了搭在帐篷一边的几个铺盖。我判断饭馆的主人一定是久居在这里的。有趣的是,帐篷朝东的一面完全是敞开的,而且就在敞开的那一侧的地面上用石块垒起了半人高的炉灶,红彤彤的炉膛格外耀眼。一只三四米高的生锈的粗大铁皮烟囱探出帐篷外,整个帐篷连同炉灶从外形上看去仿佛一条搁浅的大船。
有劲和够劲也开始用他们不知道是什么语种的母语忘情地唱起歌来。那感觉仿佛以前常听到的苏格兰民谣,周围的人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常投入地和着他们的旋律声调,七高八低勉强还能听得下去地合唱起来。每个人的声音都可以从全体的组合之中辨认出来,虽然不具美感,但是还挺动人。试想任何人在听到前所未闻的旋律时都不可能保证唱得准确,更何况谁也无法判断下一个音符会是升调或降调,好在对有劲和够劲的歌词,每一个人都有无止境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