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熊绍祖又心生毒策。阎锡山垂死挣扎，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兵员伤亡惨重。刚从克难坡回太原，推行修改后的“兵农合一”，六个人编一小组，五个国防兵供一个常备兵入伍。到后来兵源衰竭，就三天两头在统治区抓壮丁。熊绍祖通晓此道，就想，与其让你死在我手，倒不如叫你去战场上送命。
熊河奎本来有机会远走高飞。那是初夏的一天深夜，朱恒突然闯进他的小屋，见到老友他兴奋不已！但朱恒不能久停，马上就让他去汾河边，说是要护送一位重要首长过河。路上，朱恒告诉他，胡宗南进攻延安，大部队很快要撤走。为了保护党的干部，上级决定平川地区的党组织暂时要撤到山上去。希望他也一起撤。河奎说：“我不走。”朱恒说：“为啥？是不是放心不下柳叶和孩子？”“放心不下又能咋？到现在连儿子一面都没见过。”“那你留下有啥用！我劝你还是离开，留下非常危险。阎锡山穷凶极恶，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何况你大哥对你恨之入骨，他会公报私仇的。”河奎执拗地说：“咳，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我大哥？怕他个逑！他敢动我一根汗毛！”熊河奎岂不知走了痛快，但他就是撇不下柳叶和儿子。他是为他们的安全担忧。他早放出话，谁敢动柳叶和孩子一根毫毛，就捅了他全家！按老六的性子，不是做不出这种事。话传到熊绍祖两口的耳朵里，他们能不掂量掂量。
他终于见了儿子一面。那日后晌柳叶闲暇无事，抱着娃娃去村边老榆树下歇凉看风景。这时的老六在三哥家做营生，下地路过这里，正巧遇上柳叶。热血汉子激动地扔掉锄头一把抱过儿子左看右看亲个没够！那胖嘟嘟的红脸蛋、清澈黑亮的小长眼、肉咚咚的嫩手手，他只想一口吞进肚里！柳叶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说：“快给我！”河奎说：“我的命就在他身上了。”柳叶说：“近来风声紧得厉害，到处逮人杀人，听说有点沾染就乱棍打死，连你家老大都吓得整天藏头缩脑，你可千万要当心！”“别操心我，还是顾你和孩儿吧！我不会有事的。”谁知当天夜里事情就发生了。儿子第一面的印象太深刻，搅的他大半夜睡不着，鸡叫了头遍，亲昵的小脸儿仍然兴奋着他。冲进场院的杂乱的脚步声他一下就听到了。紧接着，就是重重的捣门。他心知不妙，一不愣坐起正琢磨对策，勾子军们就踹开门把枪口对准了他。“完了，”他想，“可怜的柳叶和儿子，我再不能保护你们了！”他满以为就要进阎王殿，他不怕死，他有思想准备，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名正言顺地和柳叶和儿子团聚过日子；哪怕一天一个时辰。但他被捆绑起来后，却连夜押出村，押进县城，编在阎伪三十四军的一个班里，当了一名他恨透了的勾子军。第二天便被驱赶着上了与解放军对阵的战场。
这是他人生历程中的一段耻辱。在连吃败仗的枪林弹雨中几次开小差都未能如愿。这时的阎军对下属官兵看得很紧。一次夜间逃跑不巧被上茅房的副连长发现，几乎挨了枪子。被捆在柱子上抽了三十鞭，坐了一天一夜禁闭才算了事。直到翌年秋天晋中战役中，赵承授指挥的顽固军被打得稀里哗啦四处逃逸，他才寻机跑脱。当时不敢回村，躲在边山一带的朋友家里。好在时间不长，晋中各县陆续解放，他大摇大摆回到封乐村。
柳叶抱着感激的心情进了公爹的卧房。是熊绍祖叫她来的，她摸不清有什么事。她只晓得那母老虎公婆回娘家去了，今夜不回来。就在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使她更恨那狗婆娘了。那日前晌柳叶正坐在炕头给儿子缝过年的衣裳，就听见一帮人进了院子。她爬在窗台上瞅瞅，一顶轿子停在院里，不像自家的。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下了轿朝上房走去。她心里疑惑，会是谁呢？过了一会儿，奶妈子进来惊惶失措地告她说：“柳叶妹子，不好了，当家的要把你卖进窑子，你要当心。”说完就赶快出去了。她脑子一震当下就蒙了！她咋能想到这可恶的女人会作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缓过劲儿来就赶紧收拾下炕准备逃离虎口。谁知她一出家门就听见上房里传出呼唤：“柳叶，你过来！”她抱着致死不从的决心迈进上房门坎。坐在圈椅里的老鸨女人眉飞色舞尖声细气地说：“呦，好漂亮的媳妇，真真是人见人爱哟！”婆婆施展出全部好脸儿笑容可掬地说道：“柳叶，听妈跟你说，眼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一天土匪打过来杀了咱全家。咱也得想个退路，城里还是保险一些，我先把你安顿到朋友家里，随后我和你爹就去了。这不，你黄姨都亲自接你来了！你就准备走吧，什么也不用带。”柳叶说：“我不去。”老鸨说：“走吧女子，跟上我你就掉到福窝里了！”柳叶倔倔地说：“我享不了你那福！”婆婆的脸立即变得凶狠无比：“不识好歹的货，今日由不了你，不去也得去！”柳叶语气更为坚定，“我就是不去！”婆婆下令：“动手！”几个男人一起上手把柳叶捆了，不顾她拼死挣扎反抗吱哇乱叫硬把她塞进轿里。但她仍泼命地喊：“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偏在这时，熊绍祖回来了，他一见这阵势，就问：“咋回事？”玉贵妈心里就有些慌。这事她瞒着丈夫，想先斩后奏。想趁熊绍祖出远门做一笔买卖的机会除去她另一块心病。自打老六抓去当兵，她就寻思如何收拾这个不安分的给她儿戴绿帽子的整天给她送气的女人的法子。还有一个不可言传的动机，她担心好色的丈夫在儿媳身上生非分念头。最后她想出这个既能把仇人推进火坑又能得一笔钱财的好主意。柳叶在轿里喊道：“爹，快救救我呀！他们要把我送窑子里去……”绍祖发怒地瞪住夫人：“你干的？”玉贵妈走到丈夫跟前嘀咕了几句，熊绍祖就大声喝道：“胡闹！我熊家祖辈良善，咋能作这种下贱勾当？”他指着胖女人的鼻子训斥，“你糊涂到家了！她是你的儿媳妇，懂吗？快叫他们滚！别脏了我的地皮！”这件事使女主人大失面子，她一拍屁股回了娘家。
她见公爹穿一件宽松的睡衣盘腿坐在炕上，就问：“爹，叫我有啥事？”绍祖喜眉笑脸地招招手，“来，先坐下，柳氏家的。”她心里就有些发毛，站在门口没动。“过来呀，别那么小家子气！”她往前挪了两步。“再往前点。”又挪了两步，她的心更慌了，咚咚乱跳。他一倾身捉住她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她急忙抽出手背在身后，脸羞得通红，心跳得更欢。她已经猜出这老东西安的啥心，但还是没动。在闪烁跳动的烛光里她那张稍显朦胧的秀脸更加妩媚动人，熊绍祖色迷迷地盯着令他心旌摇曳馋涎欲滴的女人，声调都被急不可耐的性欲挤细了，“柳氏家的，你说爹对你咋样？”她感激那天他救了她，但从骨子里讲她恨他，她心里打架，只勉强点了点头。“明白爹对你好就好。这个家里爹最疼的就是你，知道吗，小心肝儿！今儿别过去了，留在这儿好好伺候伺候你爹。”柳叶的火儿一下就窜到头顶，“爹，别乱了辈儿！我不愿意！”说完扭身就跑，没到门口，就被蹦下炕的公爹像饿虎扑食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反抗无济于事。熊绍祖的心情是复杂的，迷恋儿媳的姿色使他不顾名分和伦理；对儿子的怜悯、替儿子出气、与老六抗争也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动因。他此时的力气大的无法形容，像捉羊羔儿一样将她压在炕上，吹着烟臭气的嘴在她的额头脸上脖子里乱啃乱叼……她近乎窒息，无力自卫，咬牙切齿地任这头公驴在她身上打夯似地无休无止地一下一下碰撞着呼哧着受用地呻吟着……她心里呼唤着：“奎哥，快来救我呀……”不知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渐渐地她失去知觉。
这回是河奎和儿子挽回她一条命。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在村西野地的一口井旁，她踅圈盘桓了许久许久，尽管耳朵冻僵了双脚冻麻了，但她的心里却打斗得不可开交：是死是活拿不定主意。天不明来这里是奔着那口井，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一死，就苦了奎哥，他为我受了多少罪不说，儿子凭谁认他为爹？他会怨恨我一辈子！不死我又忍不了这份耻辱；奎哥能原谅我吗——为此，这件事她始终瞒着熊河奎，直至他死。或许这是对的，可见对最亲近的人吐露心事也要有所选择——不！我一死倒随了那母老虎的意！再难熬也要熬到奎哥回来！东天放亮的时候，她带着这一新的想法原路返回。打此以后，她提高了警觉，每日一入夜便把房门紧拴，以防万一。同时，改变了对公婆的态度，好脸相待，以使两个仇人互相牵制。生活迫逼她违心做人，然而连她自己也怀疑，能熬到那一天吗？
熊老六总忘不了朱恒那句话：“等全国解放打倒封建，建立了新政权，婚姻就自由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感到天也高了，日头也亮了，地面也宽敞了，汾河水流的更欢实了！心上似搬掉一块磨盘，轻松的有使不完的劲！这时他和柳叶的事反而不着急了。觉着把她娶到手稳拿无疑！土改时他分了七亩好地，三间东房，都是从老大手里分的。但这时他已离开了封乐村。他听说朱恒担任了汾河灌区的领导，便去找朱恒。与汾河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宁愿在河上干，也不愿留村种地。朱恒巴不得老朋友跟着他干，就带着老六东跑西颠在灌区开渠建闸兴办水利。河奎分到的地都送给了乡邻，房子在老大的院里，就闲置着。五十年代初，汾河西干渠上，在六条支渠的渠首建起六座分水闸。每闸的侧旁盖了一间小房子，供管理人员作息之用。熊河奎本可以留到机关，他嫌不自由，说自己没文化，作为汾河灌区的首批闸工住进了六号闸房。他把这里当成了家，在闸房后面捎带着种了三亩地。搬进闸房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一件说意外也不意外的事。
春夏之交，气候宜人。那天早上，他正在新砌的夏灶前闷头生火，被柴烟呛得连声咳嗽，就听见有人在笑。一抬脸，发现柳叶拉着一个酷似他的男孩站在面前。柳叶穿一件宽宽肥肥的浅灰色大襟衫子，胳膊上挎个圆鼓鼓的白包袱，后脑勺挽个小馒头似的发鬏，面色憔悴，显得老气。但目光中仍透着年青时的秀美风韵。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怔地瞅着母子俩老半天没有吱声。
“奎哥，你把我忘啦？瞅你那傻憨样儿！”
“柳叶，我正打算着手办咱们的事，你倒……”
“等你，我都等老了！”
“你不怕那母老虎？”
“谁怕她个臭地主婆儿？她不领我的情就够便宜她的！我不走了，看她敢把我咋！”
这时，熊河奎才露出满脸欢喜，一对眸子神采飞扬。多年的梦想实现了，他能不每一根神经都流溢着喜悦吗？若不是儿子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他早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熊玉贵自打进省城上学，再没有回过家。解放后听说家里定了个地主成份，更没有回家的心思。就连父亲去世都没回来奔丧。土改运动刚刚开始，熊绍祖担惊受怕，突发暴病身亡。他的遗孀替他挨批挨斗戴高帽子游街吃了不少苦头。胖老婆一下就瘦成了干柴棍，一头黑发也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杂毛，往日的风流再无踪迹。柳叶本可以早弃她而走，隐恻之心使柳叶不忍，春种秋收、挑水做饭、忙里忙外伺候了她一段岁月。熊河奎知道迟早有和柳叶聚合的一天，朱恒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但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不期而至。柳叶对儿子说：“宝儿，叫爹。”儿子迟疑地瞪着爹半天不言声，眼前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在小家伙眼里太陌生了！熊河奎一把将儿子举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个没完。儿子细嫩的面皮被他那坚硬的胡子茬扎得生疼，吓得直哭。他给儿子重新起了个名，叫锁柱，意思是永远不让儿子离开。但这一对没履行过结婚手续、稀里糊涂过在一起的事实夫妻，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千疼万爱的独生子，后来竟成为他们两口子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