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就想写一篇印满怀念的情思与遗迹的文字,只是有太多想法,难以一时决定落笔何处。如今,在深夜,依旧难以着笔但终究是提起来了,提起来便放不下。就此怀念一些往事,向往一段童年。
记得我曾写过一篇名为《我的父亲母亲》的练笔,其中大多隐叙了一些童稚的心情。如今,又是一段岁月流荡而去,汤汤之不绝,令人慨然不已。太多时候,我总是向往成长,向往未来,乎与所有的人一样,成为一只守在山巅翘首的角羊,只看到而前漫漫征途渺茫,却遗忘身后那一串用血泪印下的宛若花簇列密的小径旧蹊。
乐于幻想的我将身后的一串印迹想像成为永远印下夕阳余晖的赤橙色的记忆。但有人这样说,回首,你看到,遍地,水仙花……摇曳在浸满了鲜血的足印里。闻之骇然,然品之慨然。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过去,充斥了水仙花一样纯洁芬芳的生命,泰然自若的美好。却是命运,将这一种惦念又同时变得诡异而又难以令人向往。因为所有的过去都在欢乐之中有无奈,在欣慰之中有黑暗。
于是又多了一千条只知瞻前而从不顾后的理由:过去有着血色浪漫苦味的激情,实是不堪回首,难回其首。
恍然间自己已成了暮年老人,面是韶华,心却霜残。风烛也不及此心之残年吧,说不出的烦郁与苦咸,只留下一段记忆以供思量。
对于童年,已记不起什么了。
四岁时第一次离家,去了乡下老屋。当年幼小,曾不知那穷乡僻壤的落寞,唯记得盛夏林密、花飞草长,漫山的酸枣树结果在枝头,喜气洋洋。山间有些什么?白羊、黄牛、低吠的犬,早鸣的鸡,也许还有洼池里的鳃鲤,槐树上的知了,平静又不免嘈杂。
尤记得那年落大雨,四日不绝,也许夸张,但是我着实记得这是一场夏天难见的绵长的哭泣。我问祖母为什么会连天地雨帘不断,她在扎布锥,忙,只说道天公不悦了哦,天公打儿子哄。
我不解,夭公不悦何以拿儿子出气?我爸爸不会这样。祖母说,你爸爸幼时也挨祖父打的,只他从不哭的。
那年的仲夏便这样地过了。雨后上游的沟渠冲出一道水流,俨然一涧溪水。伙伴便一一地跃了进去,独留了我在岸上。我是不喜水的,妹妹笑我是旱鸭子,我说是孔雀,孔雀并不下水的。
然而在那群野丫头眼里,即便是凤凰不会下水也是连鸭子都不如的。最终,我也下去了。水不净,漂了些飞花遗絮与农妇洗衣留下的泡沫。也许在那样的年纪里,华清池不过如此,杨玉环又何曾享受过这般无染的欢愉?
再后来,水退了,山庙里的佛像倒了。奶奶说土地爷生气了,我问土地爷会不会像天公一样恼了便打儿子呢?她笑得皱纹里都渗出了泪水,土地爷没有儿子的,土地爷不会打儿子。
我便如释重负地抱了半块西瓜去啃,还十分庆幸地想兴许是土地爷看在我的分上宽慰了他的儿子呢!
再后来,夏天过去了。
再后来秋天来了。
再后来,我被送回城里了。
那些美好仿佛从此被遗失了。但除了岁月什么是永远的呢?
只余下定格的画面,不知能不能抵抗思念呢?
我的童年是在什么时候逝去的,仿佛是十岁吧。十岁之前,我会穿了四十几号的响轮旱冰鞋,拿上气弹枪,戴上头盔冲出家门去玩。仅仅是玩,开心得没心没肺。我用气弹枪击中总是爱管事的老白大爷家窗户,然后飞快地乘着“风火轮”逃掉,再然后看老头子在院子里挠着头大声骂。一度以为这样的游戏会成了每周一次的保留节目,不幸的是其中一次旱冰鞋打滑,四脚朝天,被人当场抓获,缴枪投降。我的气弹枪被没收了,从此我少了一样疯玩的武器。也就在这一年,八月着假,我又一回被送回了那个穷乡僻壤。回首六年前,对那个地方甚至有些许的向往。然而我回去了,一切都变了。那里的树少了,因为那里发现了深藏地底沉默了几万年的煤炭,大片大片的森林倒了下去,代之以采煤的钢铁机械。隆隆声中,妹妹像儿年前拖我下水一样地将我拖到离她家不远的工地边,我在她欢呼雀跃的同时刘之难以产生丝毫的兴趣。也许机械化对于这个小村来说还是光顾太迟,以至于它们之间的等待太漫长,思念太难以抑制。
我一度认为这个小村的时刻表出了问题,六年带给这里的就好像是几个世纪的人类文明的演化。并非独独是这些,还有那些度迷离而又淳朴的神情也变了,变得总是对着“城里”这个方向顶礼膜拜,并以此为目的,奔去。有时那种样子像夸父,奔得不管不顾;有时又像精卫,单方面地付出着,遥望那难以预期的回报。
唯一如旧的是山顶上那几棵古老的枣树以及守着枣树的老公公老婆婆,以及他们的猫。那是上了年岁的枣树,此枝错节地讲述着这个古老村子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风过时它婆婆着,听不出是哭泣还是欢吟。老婆婆半身瘫痪,就那样在枣树卜的窑洞里躺了二十年,老公公也就在山上陪了二十年。在年年落果的枣树下,颇有些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浪漫情调。那只猫只有手掌大,黑色的,被一条链子锁着,碧绿的眼让我害怕,总想到女巫的不会捉老鼠的不祥的黑精灵。然而这是瞎猜的罢了,因为眼前的婆婆和蔼得像天使,而那黑猫也娴熟地捕着鼠。
后来我又离开了,并且不再打算回来,因为我恐怕下次回来连那棵枣树也看不到。
但年年都会有村里老公公与老婆婆寄来的酸枣。这令我安心并遐想着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直到有一年枣未寄来,爸爸说:
“老婆婆去世了。”
那一年秋风漫天。猫死了,老公公下山了。那棵枣树一定哭了,漫地的泪珠化成枣儿飞了。我的属于孩提时的梦消失了。
除了那片所谓的故土,我似乎更想:的是学校。
在我的记忆里,学校不是什么圣地,什么象牙塔,什么独木桥。
它仅仅是一场摇曳的梦,像野百合一样,开在身后的足印上。
当然,这里我仅指小学。
在那个地方,我遇到的第一个朋友叫洁,她的人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高洁动人。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应该站在我后面。”那时我们在排队,蝉鸣很紧,我找不到位置,汗水如蚕豆一样落下来。这时她说:“你应该站在我后而。”于是六年来我一直不变地站在她后面,如一个雁队头雁后的随从,洁具有天使一样的面容,这是毋庸置疑的,她很美。她学民族舞蹈,我的脑海里抹不去她着和服时惊艳的回眸,着藏袍时高举的哈达。我如爱着春花秋月一样地爱着洁的美,我宁愿在其后呵护她。很多年后邂逅一位老同学,我们讨沦到她时那同学叹:“她曾经那么美那么美。”是的,她的美已是曾经,属于那个荒诞不经的年月。
还有第一位班主任,那个只有十九岁的小姑娘。记得她叫丽丽。她那种稚气未脱的美,即使是我们这群毛孩子也叹服。只是两年后她便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因为她去读书了。后来看到她时,发现她长大了,不再是童稚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沦桑。每侮想到她,我还是那句话,她曾经是那么天真,只是这分罕有的纯洁早已随风逝去。
也许下一个我要讲的是超,那个秀美而又不驯的女孩子。她如此坦然,当花开时她可以坚持地说它们不美,因为她家门前栽的茉莉比它们更美千倍。她也跳舞,但与洁相异,只是在成群的孩子中间演一个小角色,却是从不马虎的。别样地尊重自己与他人,造就了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傲气豪率,她曾经是那么率真,那种只在象牙塔里才不会变质的坦然说到直,最直的人莫过于那位曾经的班主任她直白地告诉我们,语文老师讲课是念教参的,并且为了保持其权威性,其他同学一概不准私买教参。一旦被查出,与私藏军火同罪。如直白地说某某同学们家有背景,就不必占用学校的指标了;直白地点着一位差生的弃子:“你,回家去吧,这样的王八羔子,将来和你爸一样坐牢狱。”有些人,宁死不屈地挺过来了,照样雨过天晴;有些不足以应付的人便真的回家去了。那天学校科技节上来了一群毋校的小学生,捉住个作采访,却不料正巧是这位老师的高徒。问言道:她还是那么直么?答曰如旧,真是那所学校才保得住这罕见的性格。
与之相应的又一人,是我终身难忘的老师,教数学的。四年级时因一句话触及她中饱私囊羞于见人的事迹,找被其打人十八层地狱。一年里上课受冷落,作业受苛责,考试受打压。这人不如班主任老师一般直却又是另一种恐饰。还好,一年之后,她被调走了,我的大空云开雾散,只是没有了那样一位劲敌的斗争反而十分无趣。
我将他的名字放在最后,因为这个人曾经那样清晰地幻现在我眼前却如今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容颜。他叫,很高很帅气,与我是好朋友。记得当年他会笑得天花乱坠地给我讲一个不好笑的趣闻;他会推着新买来的跑车一路陪着我步行回家:他会在我十二岁生日会上呆坐着,一群女孩子将他打扮成奶油娃娃;
他会在我窗下唤我直到天都黑了也不肯回家。川是个纯真而又无知的年代,我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走过桥渡过河。后来我们去了不一样的学校,他在信里说他会努力考到“实验中学”来,但他终究没有来。那个他在的学校如一洼深潭,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初二时他写了一整年信,我每封都读却不回。他的信上有沮丧,最后只余下空叹。我在初二的冬天寄给他一句话:白了少年头。自此便绝了往来,毕竟两年让我们已经忘却了彼此的模样。
在我心目之中,真的友情似乎只在那个最纯真的年代:至于往后,难谈什么驭竹马嗅青梅采槐花望冷月。
我将最古老的记忆写出来,一如我在梦里采摘身后足印里生长的百合花,为的是在心底埋下它们。愿它们在青春的日子逝去之后,可以重开在下一个轮回的春天里,美丽依然。
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