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院长和冷先生是同道,因了业务的联系,关系很熟,一进门就开玩笑:“老怪物,我以为你没有在,既然有你,给儿媳接生,为孙子出生,接就是了,还麻烦我干啥,搅了我的好梦,我还是睡我的瞌睡去吧!”
“三院长,别说笑话了,快进里屋去看看吧,人都快坚持不住了。”冷先生有一分尴尬,两分祈求,七分焦急,他此时已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了。
曾几何时,我们这里的称呼全带了官味,凡医院的医生,外人都叫院长,凡银行、信用社的职员,外人都叫行长,凡乡镇干部,外人都叫乡长、镇长,并且传言“做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除教师外,其他行业的人都习惯了别人叫自己“长”,爱听别人叫自己“长”。这三院长,背地里人们叫他“三二杆子”,说话口没遮拦,是有名的疯嘴和尚,尽拣难听的话说。仗着自己医术颇高,特别是对接生,可谓专业,多难产的也难不倒他,所以在乡医院里颇受人们的青睐,却偏在上头有两个啥球不懂的院长和副院长,人们就当面叫他三院长,他也当面就接受了,并且很乐意,一听到“三院长”三个字,心里怪舒服的。这冷先生——本乡医学界的老怪物(三院长给命名的)——从来没叫过三院长的官称,一向是当面叫三二杆子,今天从老怪物的嘴里叫出了恭敬至恭维的“三院长”三个字,三院长别提有多高兴了,背上的出诊箱都没来得及放,屁颠屁颠地进了里面,同时也没有放过冷先生:“老公公,你也进来帮个闲忙呀!”
打了一针催产素,三院长叫秋荷帮忙垫好了被子,使郝逸琴斜靠着呈半坐半躺势,正要说什么,见付萍站在一侧,就对着付萍说:“这付家丫头,也想学一着吗?还早着呢,先得学找对象呀!”付萍淡淡地说:“三院长,忙你的吧,先学个接生也不错呀。”
三院长的意思是通过说付萍学生孩子的话支走她,毕竟大姑娘家看人家生孩子,不太雅观,但付萍却理解成了学接生,三院长的荤话如鸡毛落到了水里,无声无息。
三二杆子就是三二杆子,委婉的不行就来直接的,他说:“好呀,付家丫头,要想学、亲手摸。你先伸手去摸一摸郝老师的屄,如果屄肿了就快了。”他把“屄肿”二字压得特别瓷实。
付萍只说了一个“差”字就出去了。
三院长得胜似的说:“不走人!我不信你不走人!如若不走,好的还在后头,一个大姑娘家看人家生孩子,什么玩意儿?”秋荷说:“一个院长家,你说得那么难听,也该文明点。”
“干的不文明的工作,能说文明话吗?”因为秋荷在院长前省掉“三”字,三院长心里特高兴,也就没有再说荤话,叫秋荷脱去了郝逸琴的裤子。本来孤傲得像大姑娘一样的郝逸琴,这时如死人一般,即没有招呼三院长,也没有和秋荷搭言,更没有听到他们说这说那,只是任由摆布,脸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痛苦与哀怨,上牙紧咬着下唇,血迹点点,不时发出一声轻而沉闷的呻吟,丝毫没有即将要做母亲的自豪与快慰。
深秋的六点半钟,月亮已落山,东方还没有动,漆黑一团,一个不幸的婴儿落地了。不是呱呱坠地,而是无声无息地落地了。
三院长先给报喜:“老怪物,是个男娃儿,恭喜你呀!当爷爷了。”
冷先生本来就知道是个男孩。很久前在县医院全面检查时,他已暗中打通关系鉴定出了婴儿的性别,明知现代科学的准确性是不容置疑的,但眼见为实,多少还有点疑虑。这时听了三院长的报喜,心里彻底踏实了,一抹惊喜袭上眉头,“男娃儿”三个字,那么圆润动听,这三二杆子一生中说得最动听的就是这三个字。
喜还没回味足,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还没想清楚究竟少了点什么,就听到了恶讯,说是小孩儿没气。是的,冷先生确实没有听到盼望已久的脆脆的婴儿啼哭声。他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懵懵懂懂由外间跑到了里间,只见三院长已装好了强心针,揪起婴儿胸部的松松的皱巴巴的粉团团的嫩肉,一针刺了进去。冷先生的心猛地一抽搐,感觉到是揪在自己的心上,刺在自己的心里。不,不是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钻心地疼,亲生骨肉心连心,一点不假。接着,三院长一手抓着小孩的双脚,倒提起来,一手使劲在小孩那么小的屁股上拍了三巴掌。虽然冷先生知道这是急救的最佳办法,自己给别人的孩子不知打过同样的多少巴掌了,仿佛一个个都打在一块湿泥上,软绵绵粘乎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玩弄弱小的生命的快感。但此时这三巴掌,那么响亮,打在一个还经不住吹上一口气的血泡泡似的屁股上,以至使冷先生心里无法承受,一阵酸酸的辣辣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化作一汪老泪,溢满在眼眶里,脱口而说:“三二……院长,轻些呀!”一种亲情,一种应有的天性终于堵住了“杆子”二字,变成了“院长”,好悬呀,此时这个小生命完全操在人家手里,人家是上帝,上上帝,岂能叫“二杆子”?好悬呀!人家虽然不能想叫活就能活,却完全可以想叫死就叫死。冷先生早已绝顶的明晃晃的脑门上汗涔涔的,本来红扑扑的脸色此时变得像一张白纸,薄而且脆,轻轻一个动作就能摧毁。然而,三院长此时敛气凝神,什么都没有听到,终于听到小孩“哇”地一声,又“嗯啊——嗯啊——”声不断,才松了一口气,才听到冷先生在不停地“谢天谢地”。
三院长一边收拾脐带,也就没有顾上看一眼冷先生的狼狈相,一边说:“再不要假装谢天谢地了,还是谢谢儿媳吧,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来帮忙把胎盘弄出来,我保护你孙子,你看你儿媳那里,血汗功劳呀!”说着,咕咕咕笑着。冷先生这才感觉到小孩周围的一切也都在视线中,自己看到小孩的同时也的确看到了儿媳,刚刚熬白的脸色又羞红了,“你呀,不愧为三二杆子!”说着急急又退了出去。人出去了,又从外间传来了十分媚软的话:“三院长,别见怪啊,开玩笑呀,我给你准备烫酒,正装‘金皇台’呀。”
秋荷站在一边,刚才因为局势紧张,一会儿衬卫生纸,一会儿端热水盆,没有顾上不好意思,这时听到了三院长和冷先生的荤话,看到一个老公公家看儿媳生孩子,又可笑又可羞,但又不好放肆地笑,就凑到郝逸琴脸上说:“逸琴,是个儿子,你该高兴了。”
郝逸琴没有应声,没有抬头,没有睁眼,那阵痛时都没掉一滴的眼泪,这时从紧闭着的眼角汩汩地流下来,自由奔放地流向双鬓,是因为孩子出生的太委曲而落泪?是因为这半天了只有秋荷的一句安慰而难过?还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