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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麦子终于获得了丰收。当麦子在场上堆起一座小山的时候,马三多就感到整个秋天将他紧紧地拥住了。

黄昏来临时,马三多躺在金色的麦堆上,沉甸甸的麦粒像水一样晃动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感到自己是一只湖面上飞翔的水鸟,长长的双翼在微风中舒展开来,凉爽湿润的水汽抚摸着他的肌肤,整个秋天,仿佛都装到他胸膛里去了。

远处的树木依然青翠欲滴,还迟迟看不到秋天的样子。

沙洼洼的秋天,是从收割庄稼的那一天开始的。一场干热的东风刮过之后,麦子次第黄了。沙洼洼人拿出早已拾掇好的镰刀,像出征的骑士一样浩浩荡荡走向麦田。麦子在骑手面前柔曼地倒下去,在骑手身后倒成巨大的一片。

风中的麦田是大地的旗帜,它的舞动发出金属般的声响。麦田在沙洼洼周围呈扇形向远处绵延开去,和太阳的光辉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金色的麦场上,到处堆满了金色的麦粒,马三多躺在麦堆上,呼吸着麦粒的香气,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浸泡在浓郁的麦香当中了,连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这种浸泡中发酥变软,渐渐地和麦子融为一体。

秋天总是浪漫的,尤其是一个富足的秋天,一个农人的辛劳得到如实回报的秋天,这时候任何一个看似粗鲁的农人,都会变成一个沉默了千年的抒情高手。哪怕他只是长长地呵出一声,也会生发出无限深长的意味来。

面对丰收的秋天,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会不喝酒就自己醉倒的。

这一天,马三多沿着沙洼洼那条铺满阳光和碎石子的街道,由东向西认真地走了一趟。他不住地这样对自己说:

“变了,真的变了。咦,这是谁家?我咋认不出来了。是哇,这不是老吕家么?对,就是老吕家。那一定是老王家,那只大花狗我认得。哦,这条大花狗也老了哇,连叫一声都不愿意了。咦,这一个是谁家?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我就知道了,这肯定是谁谁谁的儿子长大了,又娶上了媳妇,所以修了一院新房子。”

马三多就这样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了村东头。竟然有那么多人家的院子是他不熟悉的。这几年他忙着放他的羊,忙着供他的六个娃读书,竟然再没有完整地在这条街道上走过一趟。几年的时间,大家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啊。村子西头,又续了不少新院子,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儿子娃娃分门立户分灶另过了。这其中,包括代二的儿子小代。

马三多在自己家门前停下来,注视着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院落,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时候,一个人朝他走来,马三多认出来了,他是代二的儿子,现在的队长小代。

那一年代二老了,不干队长了,乡上村上来人选队长,马三多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大豆放到了小代的盆子里。他二叔那一年连盆子也没有。那以后,马德仁就一天比一天老了,去年春上死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了。他死后,被沙洼洼人抬到南戈壁上,在马善仁的坟旁边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队长小代穿着一件白得透亮的衬衫,头发又光又亮,他走到马三多跟前说:

“老马,从今年起,你就该缴村上的提留款了。”

马三多说:“你爹当队长的时候,可没让我缴过。”

队长小代说:

“以前我爹不让你缴,是让全队人给你抬着。现在上面搞民主理财,队务要公开。一公开,大家觉得吃亏了,所以就没人给你抬了。”

马三多说:“可我爹是为要水搭上老命的,你爹说了,我爹马善仁可是咱沙洼洼的大英雄哇。”

队长小代说:“是抢水的英雄,说出去也不怎么光彩。再说现在河上游建了水库,旱涝保收,再也不用抢水了,那种精神也没有必要再提倡了嘛。”

马三多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爹现在不是英雄了?”

队长小代说:“反正不管咋说,英雄也得缴提留款。国家法律又没说英雄不缴村提留乡统筹,是不是?”

马三多说:“以前,在沙洼洼,你爹的话就是法律。”

队长小代吸了一口烟,眯了眯眼睛说:

“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嘛。”

接着队长小代又说:“细细算起来,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缴提留款了,你算算,二十年是多少?”

马三多说:“可全村人都住上新房子了,你再看看我这破房子,你就忍心叫我缴提留?”

队长小代说:“那是你生得太多了,好家伙,六个,细细算起来,哪一个不是一只吸血的大坛子?”

马三多说:“小代同志你弄错了,他们头三个不是我生的,后三个才是我生的,我一共只生了三个。”

队长小代说:“不是你生的你养他们做什么,你傻啊!”

马三多说:“你不要说了,我缴,日他妈我缴。”

队长小代又说:“还有公粮,你也得缴了,因为公粮已经改成农业税了。现在虽然不叫皇粮也不叫公粮了,但这个农业税,就是过去的皇粮。农业税就是皇粮啊,所以你得缴。”

马三多说:“你不要说了,我缴,日他妈,我全缴。”

小代队长说:“该缴了,沙洼洼已经为你马三多抬出了两个中专生了。两个人在城里拿工资,就等于你马三多开了两个银行哩。”

上面想了一些有意思也很有效的办法,在河上游建了几个小水库。自从建了水库以后,冬天的河水也不会白白淌掉了。沙洼洼开的荒地,有了水浇之后,当年就有了收成。前年完善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马三多又从那片荒地上分了十亩地。当时他不好意思要,别人费老鼻子劲开的荒地,他咋好意思要,这不是好端端从人家手中抢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么?

当时刚刚上任的队长小代是这样开导他的:

“老马,你就要下吧。你看你那五亩地,口粮都成问题,咋奔小康哩?难道这么些年的煮洋芋你们一家人还没吃够?”

队长小代又说:“开荒一亩,补助一百的政策,上面已经兑现了,并且是按一亩三百兑现的。也就是说,这地差不多就和国家的一样了。”

马三多这才说:“要是这样,那这十亩地我就种上,洋芋我确实吃腻了。”

要不是多种这十亩地,马三多家那五亩地的麦子堆在麦场上,是看不到多少丰收景象的。

这天晚上,马三多和米米睡在那张大床上,米米掰着指头一遍一遍地算着,算得马三多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她才乐呵呵地用胳膊捣了捣马三多的腰窝说:

“哎,今年,咱们可以卖余粮了。”

马三多眯着眼睛咕叨:

“我可再也不想吃洋芋了,我都吃腻了,我想顿顿吃白面。”

米米说:“我是说,咱们除去一家人的口粮、明年的种子和喂羊的饲料,差不多还余十麻袋麦子哩。这十麻袋,可以卖掉。”

马三多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又算了算,说:“可以卖掉十二麻袋,刚才把口粮留多了。反正多了也吃不完,过不了几个月明年的新粮又跟上了。”

马三多迷迷糊糊地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蹬了马三多一脚说:“还算个屁,我说卖粮就卖粮。”

说完米米就躺展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米米就指使马三多马大洋马小香去远在乡上的粮站卖粮。

两辆架子车各装了四个麻袋,马三多的理由是不能再装了,再装车子会压坏。

马三多拉着一辆,马大洋拉着另一辆。马小香在马大洋那辆车子后面搡。他们一直向远在乡上的粮站走去。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粮站,卖粮的人比开交流会看戏的人还要多。装满粮食的车辆从粮站前门和后门里伸出来,像两条巨龙一样蜿蜒了一里长。粮站里面的水泥粮场上,堆满了粮食和卖粮的人,人声和筛粮食的机器声在空气中吵成一片。

啊呀呀!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粮食啊。马三多悄悄感叹着,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粮食的气味从每一只麻袋里钻出来,一团一团挤在一起,像压下来的云头,又像暄软的棉絮,吸到鼻子里都稠乎乎的。

让马三多没有想到的是,粮食多了,也会叫人产生恐惧。粮食袋子把路塞得满满当当,隔一阵子,前面的车辆才能向前一米一米地移上一阵,不久又停下了。这样到了下午,马三多他们才移到靠近粮站大门的地方。

从大门口望进去,粮站里面显得更加拥挤。一粒粒沉甸甸的麦子被硕大的麻袋包装起来,在水泥场上码成山一样高的大粮垛。马三多的目光在这种真实的场景面前蓦地迷离了,他的八麻袋粮食和它们相比,算得了什么呀?简直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这样一来,马三多的言语和举止便显得有些失态。他踮起两只脚尖看了一会儿,说:

“哦呀呀,粮食都堆成山了。”

这一句刚刚说完,他又觉得也许是自己的眼睛没有看清楚,便攀着车辕,站到粮食麻袋上,煞有介事地把手搭在眉眼上去看。

这一看他就看了很久很久。每一堆粮食都宛如一把钩子把他的目光牢牢地勾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目光会这样缠绵,一下子就能够将那些成山架岭的粮食口袋裹得严严实实。马三多嘴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

“哦——啧。”

“哦——啧——”

“哦——啧啧——”

这声音仿佛又不是从马三多胡楂包裹着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他肚子深处发出来的。这声音肯定在他肚子里埋了很久很久,就像从河水深处冒出来的一个个硕大无朋的气泡。还不止是像这些,那声音还如一只饥饿的狗面对一架肥肉垒成的大山,又是满足,又是恐慌,最后连心也跳乱了。

马三多的身边,到处是来卖粮的农民,他们的脸上没有马三多那么多的兴奋,更多的是丰收带来的阴郁。他们心中的郁闷,满满写在紫红色的脸上。有一部分人还把脸上的阴郁扯下来攥在手里,因此他们脸上就空荡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了。

这些人马三多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从马三多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马三多都要对他们笑一笑,这样看上去他们又都像熟识的样子。

不多会儿,他们知道这个站在麻袋上的男人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后,他们看上去就显得兴奋了一些,纷纷过来和马三多搭讪。

他们说:“哦,你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哇,呵呵呵,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马三多说:“咋会哩,我要不是今天来卖粮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们啊。”

他们说:“谁不知道沙洼洼有个马三多啊,听说你找了好几个女人是不是?听说你生了一大堆娃是不是?听说你的娃一个比一个聪明是不是?都考上学了是不是?都当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开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老大和老二,都中专毕业了,他们已经在县城上班了。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坐班车从县城回来看我。”

他们说:“噢——唷——啧啧——”

他们又说:“那他们已经是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说:

“那是当然的!他们从上中专的那一天起,户口就转到城里去了。也就是说,他们早就是城里人了。”

他们又啧啧赞叹了几声。

马三多用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马大洋,又说:

“这个就是我的老大,他叫马大洋。”

他们把羡慕的目光雨点一样洒在了马大洋身上。

马三多看见马小香把头拧过去用鼻子哼了一声的时候,就抬手指了指她,对大家说:

“这个是老二,她叫马小香,她是师范毕业的。”

他们的目光一家伙收起来,又亮闪闪地扑到了马小香身上。马小香很忸怩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两排米粒般又白又整齐的碎牙。她仰起头对他们说:

“我哥在县政府上班,我在县城中学教书。”

马小香一说话,他们的目光一下子就像刀子一样插到她的身上去了,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已经成了城里人的女娃子,他们和她说一说话,都感到十分惬意!

他们说:“你哥在县里是在当干部吧!你在城里是当老师吧!啊呀,不得了,真的了不得。”

马小香一边用手撕着麻袋角,一边细声说:

“其实吧,县城也不是啥大城市。”

他们说:“总比我们乡里好吧,总比你们沙洼洼好吧!”

他们又说:“当干部当教师,总比我们当农民好吧,旱涝保收,月月有个麦儿黄,总比我们农民连余粮都卖不掉好吧!”

听到这里,马三多惶惶地扭过头来问:

“你是说,这些粮食会卖不掉?”

他们说:“国家的粮库收满了,人家就不收了,这几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又说:“这几年粮食太多了,粮食一年一年地丰收,粮多了,就像土像沙子一样,不值钱了。”

正说哩,从粮站的大门口走出一个穿防尘褂的男人,他站到一个人的麻袋上扯开嗓子大声说:

“乡亲们,粮站实在没地方存粮了,今天只能收到这里。你们都把粮食拉回去吧,等我们把粮食调出去一些,我们再敞开收购你们的余粮,好不好?”

说完这个人也不等有人回答,就从麻袋上跳下去,关上粮站的铁大门,卡了根铁闩把门锁上了。长长的卖粮车队给堵在了外面,就像长龙被剁掉了头,身子便一截一截地乱了,打着摆,心酸地散开。

粮食多了,粮站看上去就小了。

大家站在粮站门上等了一阵,或者抽了一支烟,或者吃了几口馍,就转身拾掇上粮车回去了。

马大洋望着放在架子车上的四只胖墩墩的麻袋,惆怅地说:

“爹,还要把麦子拉回去呀!”

马三多把手心里的几颗馍馍渣扬起来,呼的一声吸到嘴里,用手在嘴唇上抹了抹说:

“咋办?你说不拉回去还能咋办?”

马小香这时候也叹出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麦子,你说要是全世界的麦子都堆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啊?”

马三多听了,笑眯眯地说:

“傻瓜才会这样想事哩。”

说罢,马三多就拉起车子往回走。

这时候大批的农民都在恋恋不舍地从粮站大门口的空地上离开,连装在口袋里的粮食都很亏心似的沉默不语。农民们辛辛苦苦地务作了一年,叫它们各个子孙满堂、各个籽粒饱满地丰收了,它们却没有为农民换来卖几斤盐巴的钱。在回家的路上,粮食躲在袋子里哭了,它们先啜泣,后来就嘤嘤地哭,但是不会有人听见它们的声音。

那八麻袋麦子重新被放到仓房里以后,马三多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粮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们装满仓房,马三多就会增加生活的信心,甚至会想一想深远的未来。

米米在这一夜失眠了,一闭眼,她就看见码满仓房的麦子正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它们一个个都露出无限愧疚的神情,像一头效忠了主人一辈子的牲口,偶尔做下了一件坏事,心惊胆战地渴望着主人的鞭笞。

真的没有想到啊,粮食多了,也会给人带来绵绵不绝的愁苦。

要知道,粮食多了,不仅仅是马三多家的粮食多了,也不光是沙洼洼这片的粮食多了,而是整个疏勒河平原上、整个河西走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多了。日月经年,岁岁不息的时光流淌多少个日子,才能走向这样一个金色的年景呀!然而,这样的年景突兀地来到了,却叫人防不胜防。

失眠的时候,夜的长度被时间无端拉长了。

在沙洼洼,马三多是最后一个准备卖掉余粮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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