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刘歪脖用他惯常握毛笔的那只瘦手,狠狠地抽了刘巧兰一个嘴巴。抽了刘巧兰一个嘴巴之后,他的脑袋在那段歪脖子上抖了几下,嘴唇紧跟着打架似的哆嗦着,又伸手一把薅住了刘巧兰的头发。
“跪下”,他对刘巧兰说,“你给我跪下。”
刘巧兰闪着幽光的黑眼睛里涌上一层淡淡的水雾,犹豫再三,不得不在她爹面前跪下来。
刘歪脖两片紫黑色的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
“你肚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刘巧兰什么也没说,把头垂了下去。
刘歪脖急了,又揪起刘巧兰的脸,掴了她一个大嘴巴。
刘巧兰用双手捂住被他爹打疼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之前的几天,传说刘巧兰的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城里男人被公家抓起来了。原因是他把班里几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这其中,就包括刘巧兰。
要不是已经有一个女生肚子已经大得锅一样从身体上凸了出来,男老师的劣迹很可能还不会被发现。
这事传到沙洼洼,又传到刘歪脖耳朵里的时候,刘歪脖有些不相信。直到这天中午,他发现刘巧兰趴在屋后菜地埂上呃呃干呕哩,他这才迷迷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呕完了,刘巧兰又飞快地从身旁的杏树上捋了一把刚刚落花的青皮杏子,一枚接一枚地丢进小嘴里,贪婪地大嚼大咽。
看到这些,刘歪脖就相信那些传说了。
刘歪脖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脑袋简直成了个被捅了一棒的蜂窝,乱得不行,吵得不行。要不是旁边有棵树让他扶了一下,他非一头栽过去不可。
“老师叫我到他屋里去,”刘巧兰哽咽着说,“他说:‘刘巧兰,你的毛笔字越写越好了。你看,你所有的字……老师都给你打了圈,这些黑色的字和这些红色的圈圈相配多好看呀。巧兰你坐,你不要老是站着。’老师没有叫我刘巧兰,他叫我巧兰了。他说:‘噢,这里还有一块糖哩,你看这糖多好啊,你吃这颗糖吧。’说着话,老师就一下一下把糖纸剥掉了。那是一颗圆糖,那是一张透明的糖纸包裹着的圆丢丢的糖,大小和丸药差不多,但肯定不是丸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丸药一样的糖,更没有吃过……老师把糖喂到了我嘴里。我本来不想吃,可是我的嘴却张开了,老师就把糖塞了进去。那时候我听到老师像犁过地的牛一样粗粗地喘了几口,气都喷到我脸上了,热烘烘的,还有一股生葱的味道。我一眨眼,老师就把我抱住了……他用他的嘴把我的嘴给堵上了,他的舌头像蛇一样钻进我嘴里,那颗糖被两个舌头搅了一会儿,就变小了……”
刘歪脖问:“还有哩?”
刘巧兰接着说:
“接下来……老师把我放在了他铺着花布单的床上。我推了老师几把,我说:‘老师,不——’老师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老师的一只手就开始解我的衣扣了,我推开老师的脸,喊了一声‘老师——不——’,老师说:‘巧兰你不要喊……你不要喊……不要喊……不要……’这时候,老师的另一只手已经把我的裤子脱下去了……”
刘歪脖拍了一把桌子说:“不要说了,你不要往下说了。”
刘歪脖一生气,脖子更歪了,脸也成了猪肝色。
刘巧兰说:“爹,是你要我说的。”
刘歪脖用手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丫头,你的这个老师是个色狼啊,你咋不骂他,你咋不掐他,你咋不咬死他?”
说着话刘歪脖吭哧吭哧地开始大喘。喘了一阵他接着说:
“你叫我在沙洼洼这块地面上怎么做人哩?丫头,你说,你给我说啊。你为啥不去死呀,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呜,呜呜——”
刘歪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把自己哭成个泪人儿。
坐在板凳上哭了一阵,刘歪脖就觉得更加伤心了,于是躺到炕上继续哭。这一哭他发现自己心里越发难受了,身子也跟着一抽一弓的,像一只刚刚放进油锅的活虾。
刘巧兰跪在地上哭了一阵,觉得很委屈。看到她爹刘歪脖已经不理她了,本来害怕的刘巧兰,这时候却什么也不害怕了。
不害怕了,她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从小到大她都听她爹的话,刘歪脖叫她什么时候练毛笔字,她就什么时候练,叫她什么时候睡觉,她就什么时候上炕。现在她爹反问她为什么不去死,这个反问句的意思,其实就是要她去死。这一点已经上了中学的刘巧兰是知道的。
刘巧兰从地上站起来,扑闪着泪蒙蒙的眼睛,看了一眼蜷在炕上抽噎不止的刘歪脖,默默地跨出了门槛。
那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刘巧兰沿着那条布满灰尘的村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却无法阻止眼泪无穷无尽地流出来。她的泪珠像一枚又一枚小石子,悄悄越过脸庞,重重地砸在灰尘里。她向前走着,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人们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毛笔字写得非常出色,现如今传说已经被人搞大了肚子的漂亮丫头,看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摔在马路上,又被尘土吸干。
刘巧兰出了村,一路向西走去。
西边向前铺开的是一片大草滩,草滩中间,站着几棵大柳树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被斜阳的余晖染成了金色,和天边血一样红的颜色相比,金色在草滩上更加耀眼。
这是一条金光闪闪的河。
刘巧兰一路走着,一路情不自禁地流着眼泪。
快到河边的时候,她看见了瞎子马善仁家的三只羊——两只大羊和一只五个月大的羊羔子。马三多牵着其中的两只羊,另一只跟在两只大羊身后。但刘巧兰来不及看这些,她只扫了它们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看见刘巧兰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马三多就停住了。他看见刘巧兰被一层金黄色的光芒笼罩着,他就问:
“刘巧兰,你要到哪里去?”
刘巧兰头也没有回说:
“我爹说……我为啥不去死。”
马三多听了,笑呵呵地说:
“你爹真是老糊涂啦,你这么好看的丫头,为啥要死哩。”
刘巧兰说:“我要去河里,叫水把我淹死。”
马三多又放肆地笑出一声说:
“河水还埋不住小腿,这点水是淹不死人的,连鸡都淹不死,只能淹死蚂蚁。”
刘巧兰说:“我会趴下让水把我淹死的。”
听刘巧兰这么说,马三多就笑了。他想刘巧兰这么好看的一个丫头,咋会那样傻哩。但他看见刘巧兰已经走到河边去了。
走到水边了,刘巧兰的脚步也没有停。她一直走到了河中间,河水还是没有深过她的膝盖。刘巧兰站在河水里,慢慢伸出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抿了抿,就扑腾一声趴在了水里。
清凌凌的河水像冲一段木头一样,把刘巧兰的身体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
这情景叫马三多目瞪口呆。
马三多背着湿淋淋的刘巧兰来到刘歪脖跟前,刘歪脖指着马三多的鼻子说:
“你为啥不叫她死,我刘进举已经没有这个丫头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啊我,日他妈我颇烦透了我,从哪里背来你就给我送回哪里去。”
说完,刘歪脖又躺在床上哭了起来。
马三多又把刘巧兰从她家街门里背了出来。
来到村街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刘巧兰在马三多背上说:
“马三多,你让我去死吧,我爹已经不要我了。”
马三多想了想说:
“我不能叫你死,你死了……我会经常尿床的。”
说完,马三多就果敢地背着刘巧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