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之人,果然是本王之子?”乐安国王勒马仰头,作势朝城上观察。
“怎么不是?”琅琊大将张锦程故意怪叫道,“这可是你的种,难道还认不出?难道……”此言一出,城楼上的将士们一齐哄堂大笑!
乐安国王闻言,脸上肌肉霎时间直抽抽!
好不容易努力忍住怒气,乐安国王朝着城楼上自己的儿子,冷冷叫道:“琅琊贼子,奸诈狡猾!本王之子,已由贵国忠臣花大人救到乐安国中。此时城上小儿,是哪家琅琊贱民的野种?”
此言一出,开阳城楼上琅琊国一方,顿时哗然!而乐安国王身后本来犹豫的乐安将士,士气重又开始凝聚。
乐安国王感觉出这个变化,就好像受到鼓舞,顿时趁热打铁,扬鞭一指城上被拘押的少年,大叫道:“哼!我乐安国神射手何在?快将那贱民野种射杀!如若成功,本王重重有赏!”
这句话,他连喊三声,顿时本阵之中,便有自觉射术不错的将军士卒排众向前,准备张弓搭箭,试试能不能领下国王这份重赏。
这时候,城上群情哗然,城下纷纷攘攘,竟没有人注意城楼上那个高贵的王子。其实,在刚才父王驱马向前,看他的第一眼时,东方苍云就从父亲的眼神中知道,那个生他养他的故国,那个自己无数遍魂牵梦萦、只能在梦中回去的故国,已经彻底地抛弃他了。而身后咒骂父亲无耻的话语,还在不断传来,如同决堤的洪水,要将他这个落水之人淹没。
“呵——”这种时候,高贵的王子却突然笑出声来。他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本以为,我悲剧的日子已经结束,我重生的机会已经到来。没想到,这个世界,对我的冷漠和厌恶,还是从未改变。”
叹息般说完,本来一直颓唐如废人的王子,突然间挣脱了看押他的侍卫,瞬间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那一刻,在耳边比以往大了数倍的风声中,那颗沉坠的心啊,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做,究竟是为了尽一个儿子的责任,还是为了从这个残忍的世界中彻底解脱……
正是:
御楼残,
瑶殿哀,
缺月空照秦淮。
雀鸟散,
花祭乱,
灵河映冥顽。
情作恨,
友成叛,
任我游戏世间。
醉肠断,
笑枉然,
轮回已无涯……
在这万念俱灰、身躯即将化为尘埃之际,坠落的乐安王子,却忽然听到城下那震惊的人群中,传来一长声情真意切的叫喊:“不——”
“呵——情真意切啊……”
“可这声音是如此年轻……那……又有什么意义……”
转瞬间,高贵的王子已坠落尘埃。那瞬间飞起的漫天血雾那鲜艳的颜色,一如他往昔朝夕咏叹的霞色……
就这样,乐安国质子东方苍云,在兵临城下、千军万马的众目睽睽之中,跃身一跳,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只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一直沉积在胸中的那股郁气,却支持着他灵魂不灭,并未像一般人生死之后很快转入轮回。人间世上少了一个苦闷卑屈的王子,九幽黄泉路上,却多了一个踯躅执着的“无崖子”。历此人间惨变之后,徘徊冥界的灵魂,已经彻底摒弃那个俗世名字,从此就以“无崖子”自称。
这时候的剑侠客云剑歌,还不会知道王子后来的这番际遇。万马军中,他眼睁睁地目睹故人惨死,却束手无策,那种愤懑悲屈之情,并不在秋风落叶般坠城的王子之下!不过,当他胸中的悲壮不平之气,化作一声怒吼出口,他立即惊觉不对,赶紧飞身逃走。好在周围那些乐安将士,还没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只是这位同袍一定脑子有问题了。
暂离了千军万马,想起刚才目睹的惨事,云剑歌依旧愤懑难平。想起当年所受的恩惠,他就觉得应该要做点什么。梳理这前因后果,云剑歌发现,王子身死这整件事,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权相花雨农。如果不是他权欲熏心,明里暗里地挑拨两国的关系,琅琊国和乐安国不会这么快走到今天兵戎相见的地步。他也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利用那个可怜的质子;更不该在事情败露后,在自己逃走之时,却将质子出卖给琅琊国王,试图在两国间增添一笔生死血仇。从某种角度看,那个冷血无情的乐安国王,也被这个奸佞利用,在被他撩拨起滔天野心之后,不得不进入他的圈套,面对迟早发生的人伦惨剧。
确定了罪魁祸首,云剑歌便决定效仿“壮士一怒,流血五步”,立誓要将花雨农杀死。谁知道,在这时候,他又和那个悲情的师弟发生了争执。
“你真的在步入歧途!”祭剑魂万愁攻叫道,“我方寸之门最重修心,讲求灵台清净。你卷入这么多红尘俗世,今日又要去替人报仇,愚蠢!”
一心求道的万愁攻对云剑歌这种只会耽误时间的行为感到十分不爽。然而,云剑歌却向他耐心解释:“师弟,师兄此举,正是为了无愧本心。一饮一啄,无非前缘。我既受人恩惠,就要替他了却这段因果。”
云剑歌的话让万愁攻十分烦闷,他自知和云剑歌多费口舌也是无用,只朝云剑歌冷冷哼了一声,便再无声息。
此日入夜,云剑歌忍到子夜时分,便按照在外围打听到的花雨农大帐位置,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大营。虽然现在他的功力和法术还很弱小,但借着浓重的夜色,要躲过这些小兵小卒,还是不成多少问题。
这一路小心翼翼,他最后终于躲过了所有的明哨暗哨,潜到了花雨农那个标志性的银顶大帐边。
现在已经过了子夜,天上又阴云密布,没有任何星月之光,整个夜空如同一口大锅一样,倒扣在这个刚刚经历厮杀的大地上。漆黑的夜色里,接近银顶大帐的云剑歌,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没有冒进,而是找了一根空着的拴马桩,紧贴着木桩子站住。在夜色的掩护下,如果这时候有游动哨走过,第一眼还是很难看出这里多了个人。
后背紧贴着木桩,他极目朝银顶大帐看去。这时候,大帐中一片漆黑,应该是主人经过白天的紧张鏖战,不胜疲惫,便早早睡下。不过,即使这样,云剑歌还不放心。他屏息凝神,侧耳细听。过了一阵,在这静谧的夜色里,还真让他听到了大帐内有人酣睡的打鼾声!
“成了。”云剑歌心想着,立即手握戮仙剑,蹑手蹑脚朝银顶大帐那边走去。
等走到大帐的帐门前,他依旧轻手轻脚,去撩起营帐门的牛皮帘。谁知道,就在他刚刚撩起一两寸的时候,蓦然便听得一阵风响,那黑暗中迎面涌来一股子劲风。
“不好!”云剑歌立觉不妙,闪身急退,避过从帐中扑来的凌厉之风。
当他才勉强避开突如其来的攻击,那营帐中又猛然飞出一条长鞭,带着凌厉无比的呼啸声,如金蛇狂舞般朝云剑歌抽击。云剑歌悚然而惊,在漫天鞭影将自己吞没之前,反手急挥利剑,将那鞭梢勉强挡开。才一挡开,那长鞭如同有着灵性的毒蛇,又在空中转了个弯儿,重新荡游而来,追着云剑歌的身形又是迅猛一鞭。
面对如影随形的攻击,云剑歌吓出一身冷汗,立即竭尽全力,往后一蹿,再次躲开攻击。而这一次那鞭梢去势未绝,顺着云剑歌飞退的方向,狠狠地抽在地上,顿时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苦也!云剑歌心中顿时叫苦不迭。对他来说,现在不怕落入陷阱,不怕和那使鞭之人缠斗,但就怕闹出动静,惊动周围的千军万马!
但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声长鞭震地的响声,在夜空中是如此清脆响亮,顿时就把周围的军士惊动了。这银顶大帐周边的营地里忽然亮起许多火把,照得人影幢幢,响起无数呼喝之声。
借着周围亮起的火把,云剑歌终于看清了对面从帐中攻击而出的使鞭之人。这一看,却让他好生惊愕。
原来,那从帐中跳出之人,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粗豪大汉,而竟是一位娇美玲珑的少女!
这少女正值妙龄,年约二八韶华,一身轻薄飘逸的金黄色裙衫,在火把的映耀下闪闪发光。和想象中的凶狠邪恶不同,这美貌少女眉目如画,神情灵动。当云剑歌看清她时,少女正从帐中跳出。于是,飞跃半空之时,那轻灵的身姿,与手中柄镶美玉的翠色长鞭相配合,一时之间,让人恍惚之中不知是她挥舞长鞭而起,还是长鞭带动她飞上了半空。
而腾跃之时,她那秀逸的裙衫被夜风一吹,便露出娇俏婀娜的身影,在凄迷的夜色火光中,宛如一只从天空灵动飞过的燕子。
许多年后,云剑歌回忆起和飞燕女在千军万马中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便觉得,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当年的细节都已经忘记,但却深深地记得:在少女第一刻呈现在自己的眼前时,那绝美的容光,仿佛比周边的火把还亮,在一瞬间照亮了乱军丛中这方天地,也照亮了自己的整个内心。
当然,当时的情景绝没有这么浪漫。受奸相花雨农相托设下这个陷阱的女孩儿,正是身怀绝技的女侠客飞燕女柳若离。交代任务时,花雨农言之凿凿,说是这场大战中,必定有政敌会收买凶恶的刺客来行刺他。面对善良的女侠,花雨农还说,如果只是他一人身死也就罢了,可惜这一身清白,就要随着自己的身死而葬送不明,从此天下人便都要误会他了。
飞燕女柳若离听信了他的话,便从开阳城下大战一开始,就蹲守在表面是花雨农寝帐的银顶营帐中,耐心等待凶恶的刺客上门。
所以,当她借着周围亮起的火光,看清云剑歌的面容时,也似吃了一惊。要知道,柳若离乃是一个孤儿,幼年时差点在饥荒中饿死,所幸后来得高人相救,入翠微山学艺,以“若离”为名。有了这样的经历,飞燕女柳若离不仅一身武功高强,还习了些相人之术。只是第一眼,她便看出,云剑歌绝不像是花雨农描绘的那种只为收钱便能杀人的凶残之徒。
“你是什么人?”飞燕女柳若离暂时收起长鞭,蹙眉问道。
“在下无名小辈。”剑侠客云剑歌不知对方底细,并未正面回答。
“哼!深夜来刺杀忠臣,我看你也非端人!”见对方回避自己的问题,飞燕女柳若离有点恼怒。
“忠臣?”云剑歌一声冷笑,“姑娘你莫非被蒙骗了吧?”看着柳若离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云剑歌心里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便不顾四周正在逼近的军卒,迅速地把自己了解到的内情告诉了对方。
本来云剑歌便有一种正气凛然的气质,再加上有些事情乃是他的亲历,比如和乐安王子的相处,虽然只是简洁介绍,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的气势。
飞燕女柳若离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在江湖中历练了两年。什么人可信,什么话不假,在不及深究的情况下,她大致也能分得出来。
“好!”飞燕女侠也是果断利落,立即道,“你快走!”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今日你且先走,日后我飞燕女自会查探你所言虚实。如果你今日敢欺骗于我,来日定要叫你做我鞭下亡魂!”
云剑歌闻听此言,苦笑一声,只好道:“谢过飞燕女侠!”此时此刻,他也知已落入奸臣陷阱,要想替故友报仇,只得再从长计议。
只是,要想从长计议,前提是得保留着自己这条性命。可是,望着那远近晃动的火光中,正有无数身影拖刀举枪地朝这边奔来,云剑歌不由得再次苦笑了……
“师弟,看来今天我就要和你去做伴了。”望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剑侠客手抚戮仙剑,自嘲说道。
剑中那个灵魂,沉默片刻后,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