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老家县城庙会的时候,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聚集在此,摆摊做些小买卖,其中大多数都是借着农闲的空儿出来挣点补贴家用。但也有一类人属于专吃庙会的,他们的手艺很特殊,平日里靠手艺很难吃饱饭,也就只有借着庙会人多的时候多挣一些,至少攒够一个月的饭钱。
而这些人多为卖艺的,比如捏个面人、变个戏法、扎个手工什么的。这些营生,在一年中不到节假日,一般人根本想不起来,自然也不会去消费。只有等到庙会了,大家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孩子也多,生意自然也就来了。
说到捏面人,的确是个对技术性和美术功底要求很高的行当。我打小最佩服的也是捏面人的,五颜六色的面团,在他们手里能变幻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最常见的莫过于孙悟空、猪八戒、水浒人物等等。一个个颜色鲜亮、惟妙惟肖。
虽然面人不能吃,但对孩子们来说,却是观赏性最高的玩具。的确,如果在水平高的艺人手里,这些面人绝对称得上是极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记得早年间北京有位面人张,技艺精湛,许多外国人慕名而来求其定制,最后甚至还获邀到北京去给国家领导人捏面人。
而老家县城的庙会上,也有这么一位捏面人的手艺人,因为他姓苏,我们都叫他面人苏。虽然我没见过北京那位面人张的作品,但对当时的我们那群孩子来说,面人苏的手艺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
面人苏的名字已经没人知晓了,只知道他是个哑巴,孤身一人住在县城西南五里外的荷水村,家里没有田,只有两间祖上留下来的破瓦房,他的全部生活来源只有靠在庙会上捏面人换来些零散小钱。
据说面人苏有家传病史,打他记事起,家里就不停地有人去世,直到21岁那年,家里面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这些年来为了看病,家底早就花了个干干净净。面人苏此时孑然一身,干脆也不想在家呆了,于是一个人到了外面闯世界,这一去就是三年。
可能有人觉得面人苏的手艺是出门这三年学来的,其实不然。三年后他一路要饭回到了村子,重新住进自家的祖宅,却依然什么都不会,整天只能靠进城在饭馆外讨些饭吃。
直到八年前,他们村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外地的叫花子,而且神情时好时坏,发起疯来逮着什么砸什么,吓坏了村里的不少小孩。村里为赶他走,将这叫花子堵在墙角捆起来抬走,但每次将他抬出去第二天,这家伙就又回到村子里,继续疯疯癫癫的到处乱晃。
面人苏脑子没问题,他可能是孤单,也可能是见这花子和自己一样同命相连,于是将其收留,从此两人便住在了一起,白天一同出去要饭,晚上就回到那两间破瓦房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好的是,那失心疯的花子从此竟不再发疯了,逐渐变得老实起来,村里人也就不再管了。
如此又过了六年,村子里的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那叫花,问了面人苏才知道,老叫花已经死了。而且面人苏从此一改自己颓废的样子,支起了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开始靠自己的双手去糊口挣钱。大家问他捏面人的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面人苏就连写带比划得告诉所有人,捏面人手艺是这六年来那老叫花教给他的。
人们虽然不怎么信,那么疯疯颠颠的一个人居然会如此精妙传神的手艺,但无奈叫花已死,就算想问也没地方问去了。
虽然从未有人看过那老叫花捏面人,但从面人苏的手艺来瞧,只跟了他六年,就能做出如此精致的作品,其手艺可想而知。
面人苏最拿手的,就是水浒一百单八将。一般的手艺人,能将水浒人物中鲁智深、武松、林冲等几个特点鲜明的人物给捏出来就算不错了。但面人苏不同,你在水浒人物中随便点一个人,他立马就能给捏出来,而且每次的动作、神态、衣着还都不一样,但捏好后你瞧去,只要是熟读水浒的人,立刻就能说出他捏的是谁,端得厉害。
基本上,只要面人苏出摊,他每天都会先捏一个拄着大树枝,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乞丐放在自己的箱子上,然后才开始创作。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在祭奠那个老叫花,不知道的人一般也不会去碰,原因很简单,面人是个观赏性的东西,谁会买个叫花子的造型回家看去?再说那也不怎么吉利。
慢慢的,这尊雷打不动的叫花子形象反倒成了面人苏的金字招牌。知道的人多了,还真就有人愿意出钱找他买这尊乞丐像,但面人苏却从来不卖。他越不卖,就越有人想买,好几次甚至因为有人丢下钱拿了就走,他还一路追出去好远,又将那面人给要了回来,就好像是宝贝一样。
就是这样古怪的一个人,却在清明节后突然就死掉了。
面人苏的死因也很奇怪,他没生病没自杀,却因为和同村人的一点争执,被人家寻上了门要打他,结果跑的时候翻墙头没站稳,就那么头冲下得栽到了地上,脖子当时就断了,送到医院刚好咽气。
严格来说,这也算刑事案件,警方很快就介入了。虽然他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但那家人为什么要打他,总得问个明白。
原来,这家人和面人苏算得上是关系不错,他家有一个9岁的小男孩儿,特别喜欢面人苏,面人苏也挺喜欢他的,经常没事儿了还会捏个面人送给这娃娃。但三天前,面人苏又在自家门口给面团调色的时候,见这娃娃凑过来,于是一时兴起,拿着还没染色的面团照娃娃的样子捏了个一样的面人,白衣白裤白皮肤。娃娃见捏好了,就伸手找他要,但面人苏却死活不给。娃娃一生气,就哭着回家告诉了他妈。
对大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何况面人苏对他家娃一直不错,小孩平日里要个面人什么的从不收钱,今次就算没给也没什么好说道的,安慰下娃娃就算了。
可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当晚这娃娃睡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无论家人怎么叫、怎么拍、怎么喊,就是不睁眼。但是呼吸挺均匀,如果掐一下还有些微反应,除了脸色白一些,就跟睡着了是一样的。
这下家里大人着急了,到处求医看病吃药都不见好转。直到面人苏死的那天早上,邻村来了个神婆,看完孩子后道:“你们这娃是被人下降了啊!是不是最近接触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人?或者把指甲头发什么的给了生人了?”
家人想来想去也没想起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除了面人苏那天古古怪怪地捏了个面人还没给他,就再没别的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了。
那神婆一听,立刻道:“着了!照着你家娃的样子捏了个面人,那一准是回去下降了。这和古时候的草人巫术一样啊。”
家里人一听这还了得?当下哪还考虑面人苏为什么会要害这个孩子,喊来七八个大老爷们,扛着铁锹镐头就冲进了面人苏家。
面人苏正在家中院子里捯饬他的捏面人工具,见突然冲进来这么老大一群人也懵了,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想说什么,却苦于自己是个哑巴,最后群情激奋之下撕扯起来,面人苏找了个空挡就跑到院墙根,打算先翻墙跑出去再说,结果没想到这一下却要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那个年头农村许多地方还都有些迷信,闹出人命的事情也不在少数。不过上面只要一介入,该抓的抓,该教育的教育,事情也就平息了。
但这件事最终还是找到了舅爷这儿,因为猴子叔叔在封锁了案发现场后,进入到面人苏家里面,据说发现了一些他解释不了,也不敢动的东西,非要先请舅爷去瞧瞧再说。
面人苏也算得上是老家庙会上近些年的名人,大人们知道他的不在少数,小孩儿们更是个个都认得。舅爷会手语,曾经和他交流过几次,觉得这个人心底还是很善良的,如今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去看看也无妨。更何况,那边还躺着一个怎也睡不醒的孩子呢。
入夜之后,我们师徒三人就坐着猴子叔叔的车来到了荷水村。原先平静的小村庄此时灯火通明,面人苏的祖宅,那座破院子周围架起了数架大瓦数的白炽灯,许多警员还留在这里负责警戒和取证。
来到面人苏家的院子中,只见两间破瓦房房门大开,里面黑洞洞的,院子里到处是破砖破瓦,杂草丛生,一副破败的景象。但从那两间房中却隐隐飘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这个味道我和志豪再熟悉不过。面人苏与其他捏面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给面上色用的不是寻常染料,都是平日里在路边摘的各色野花,回来后晒干、磨粉,最后做成染料。所以面人苏的面人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因为那是花粉的味道。
舅爷领着我们进到屋中,这里的陈设简单至极,除了简单的桌子床之外,连个放衣服杂物的柜子都没有。面人苏虽然要过几年饭,一个人过,但屋里面打扫的倒还干净。
猴子叔叔径直走到屋子的西墙根,那里最暗,他打开手电,我们都跟着吓了一跳,只见一张方桌上摆了张老旧的太师椅,椅子上居然还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菩萨塑像,至于穿戴,只是披了张发黑的红被单而已。
桌子前沿,那塑像脚边还空着一点地方,摆了两根蜡烛和一个香炉,而香炉中却插着两个三寸高,一个白衣白裤白皮肤,另一个则灰衣灰裤,白的那个想必就是面人苏给孩子捏的,另一个就不知道是谁了。
“这个塑像我们检查过了……”猴子叔叔走到桌前,一遍用手电筒照着这尊脏兮兮的“菩萨”一边道:“里面裹着的是个人,但是面壳糊得太紧,还不能推断死亡时间。目前我就想请四叔您来瞧瞧,外面这层面壳能不能破开?能的话我们要验尸。”
死尸我和志豪见得多了,听到这个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认为面人苏藏尸的办法挺稀罕,居然拿面给糊上,还做成了个菩萨像。
舅爷听完,什么也没说,上前敲了敲那层面壳,又低头瞧了瞧香炉中的两个面人,若有所思,看神情貌似是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无法抓住要领。
猴子叔叔凑上前,伸手去拿香炉里的面人,刚要触碰上时,舅爷却突然喊道:“别动!”说着,他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这个面糊的人,问猴子叔叔道:“你们来的时候,外面这层面是不是还是湿的?”
“……”猴子叔叔托着下巴想了想,答道:“好像……有点儿。”
舅爷似乎突然间想通了,对猴子叔叔吩咐道:“那行,这里你先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动,特别是这两个面人,动了是要死人的!我得先去看看那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