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回答了问题,才想起来刚才舅奶并不在屋内,就连舅爷刚也没能看到,她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黑黑瘦瘦……低个短发……这儿还有块胎记……”舅奶摸着自己脖子念叨了一遍,抬头冲舅爷道:“老头儿,这个女的我认识!这就是那天跟我吵架的老太婆!说我偷吃她点心那人!”
“我知道。”舅爷回答得无比平静。
“这你也知道?!”我和舅奶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不但知道这些。”舅爷示意我俩在床边做好,站到我和舅奶面前道:“我还知道前两天你夜里吐脏,恐怕也是这老太太搞的。”
这一点我和舅奶倒没觉得惊讶,毕竟那老太太的确威胁过舅奶,说要让她把吃进去的都给吐出来。
见我们不吭气,舅爷接着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知道是谁并不难,最近这些年,和咱们家有过矛盾的只此一人。现在我想知道的是,这老太婆究竟想干什么?整治了你还不够,现下连魂魄都跑到家里来了。所以,明天得把这事儿给查明白,看看这个老太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帮就帮一把。”
“怎么还要帮她?”舅奶听到最后大为不解,我和她一个心思,找到了人不说算账,反而要帮忙,就跟是我们欺负了她似的。
“糊涂了不是?”舅爷瞪了老奶一眼,说道:“魂魄都跑到咱家了,你想那人还能有好么?现在就算还没死,估计也没什么意识了。”
“可人这么多,咱又该怎么找呢?”舅奶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既然人都成那样了,就算找到,也没什么账好算的了。于是问道:“咱们这虽说人不多,但也五镇两乡几十万人口。那老太既然魂儿都跑出来了,肯定是不会再来上香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舅爷挥了挥手道:“明天只用让老二骑着摩托去转上一圈,自然就知道是谁了。”说完就让舅奶陪着我睡,他独自上楼睡去了。
第二天直到晚饭过后,天快黑了,二伯才风尘仆仆地骑着摩托回来。扎下车,喝了一大碗舅奶特意给他冰的绿豆水,二伯一边擦汗一边向舅爷汇报道:“爹,还真就让您给说准了!往东快到白道口镇有个白马坡村,他们村真就有一家人,和您形容的情况一模一样!而且老太太刚好就是三四天前躺倒的,时间也几乎吻合。”
“嗯,具体的家里情况都打听好了么?”舅爷在他儿子面前,远比对我要严厉地多。
“您就放心把,都问清楚了……”二伯刚要回话,却被我打断,拽着他问究竟是怎么找到的?舅爷到底用的什么方法,能够一个人只花大半天的功夫,就排查完全县乡镇几十万人口,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于是二伯就连前因带后果得跟我和舅奶说了一遍。
其实找人的方法还真就没我想的那么神奇,完全是靠舅爷对整件事的推断得来:
首先,那老太既然是来找人托拜,就说明她至少不是县城附近二十里内的人家,县城附近住着的都有熟人,想拜老奶,找个熟人就给领上山了,只有远道而来的才不得已找托拜。这样一来,等于县城周边占全县三分之一的面积,近四十万人口就首先被排除了。
其次,大老远来拜老奶,既不是特殊日子,还带了那么精心准备的“高档进口”贡品,可见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要求老奶显灵。以舅爷多年来的经验,这类人可以说几乎全都是求亲人平安的。至于那老太求的是保谁,暂时还不知道。
第三,我已经连着两晚见到那老太魂魄,说明她此时的情况并不好,至少元神都已出窍。如果是在一个村子里,谁家老人突然躺到了,应该是能很快就传遍全村的一件事。
最后,介于那老太魂魄来了后不去吓舅奶,反倒来找我,结合第二点,舅爷大胆推测,她所求的一定是保佑家中孩子平安,不灵验后认定是舅奶没有完成托拜,吃了她的贡品,所以就来骚扰舅奶家中的孩子,算是一种报复。
而她的做法又如此激进,可见家中孩子的病也不会轻到哪儿去。
确定了这些,舅爷就吩咐二伯专找二十里外的那些村子,打听看最近有没有人家里老人和孩子先后卧病在床,或者干脆直接去村委会问,这样一来就快得多了,所耗费的时间也只是在路上。
果然,就在二伯往东快跑出县城地界的时候,终于给他打听到,白马坡有一户姓丘的人家,刚出生两岁不到的婴儿大约在一个礼拜前得了重病,孩子的奶奶到处求医问药无果,最后急火攻心,大约三天前也卧床不起,据说严重到已经人事不省了。而那老太太正是又黑又瘦,低个短发,脖子上还有块鸡蛋大的胎记。
“白道口镇……白马坡……”舅爷反复念叨了两边这个地名,然后扭头冲舅奶道:“明天说不得我得带朝阳去一趟白马坡,快了当天来回,最慢不超过两天,你们安生在家等着,不要着急去寻我们,解决完事情自会回来。”
“怎么又带孩子去瞎胡跑?”舅奶照旧不乐意道。
舅爷挥手打断她:“这你就别管了,我带他去自然有带他去的道理。至少朝阳认识那老太。”
二伯一口喝完剩下的绿豆水,似乎想起什么,抹了抹嘴道:“对了爹,还有就是白道口镇下面的几个村里面突然兴起了一个叫什么‘老奶会’的组织,好像拜的就是咱们南山上的老奶,据说他们的会长可邪乎了,信徒很多,而且大都是妇女。您可得当心哪,那老太婆会法术,她们又人多势众,别吃了不该吃的亏。”
“哦……行我知道了。”舅若有所思,挥手让我们各忙各的去了。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老爷子一大早就将我从被窝中拽出来,在家里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就去县城车站坐上了第一班开往白道口镇的小中巴。
那个年头,县城到镇上的公交车我真不敢恭维,又脏又破、四处透风、叮当乱响。虽然已是夏末,但天气依然很热,二三十人挤在一辆实际载客只有十七人的小公共里,而且还没有空调,形式有多严峻可想而知。
好在这一段的城乡公路救了我们的命,始终都还算平坦顺畅。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在白马坡村口下了车。
其实这个白道口镇,在老家和另一座县城中间夹着,究竟属于哪个县的管辖,有时候连当地居民自己都搞不清楚。
不过这个白马坡可是大大的有名,相传是关公当年暂降曹操时,二人同骑白马到此,所以得名白马坡,京剧名段《斩颜良》又名《白马坡》,指的就是这里。
下了车,舅爷一边和我讲着历史典故,一边朝村子里走去,我看了看周围,实在是找不出当年的那种气势。除了绿油油的庄稼地,就只剩前方一片房屋,别的啥都没有。
白马坡原先只是个地名,后来随着迁徙,慢慢也有了人,不过直到现在,村里总共也只不过那百十来户人家,基本上都靠种田为生。
沿着田间的小路来到村口,老远就瞧见个中年汉子正在村头的一口井中打水。舅爷拉着我快步走过去,问那中年人道:“老乡,我打听个人,邱团章家在咱们村什么位置?”那邱团章,正是我发烧时看到老太婆的儿子。
打水的汉子手下没停,两三把将水桶拽上来,方才转过身打量我们。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大眼睛浓眉毛,身材魁梧,瞧上去就跟以前那些老电影里面的正面人物一个样,特别脸谱化。
不过他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中年人浑身上下既干净又板正,皮鞋擦得铮亮,灰色板裤和白色衬衣都熨得平平整整,衬衣胸口的口袋里居然还插着一支笔和个小本子。这哪像是农民干活的样子?
对面的中年汉子也警惕地仔细打量了我们爷俩,当看到还跟了我这么个小毛孩,表情似乎有所好转,但还是板着脸问道:“你们哪来的啊?找邱团章有啥事儿?”
“呵呵,我们是从县城来的。大佛脚下。”舅爷只回答了他一半的问题。而且老爷子出去自报家门有个习惯,从来不直呼我们老家县城的名字,只用“大佛脚下”四个字代替。
“哦……”附近方圆二百里没人不知道大佛脚下指的是哪儿。中年汉子自然也明白,接着问道:“我没听说邱团章家里有县城的亲戚啊。”
舅爷正要答他,我们身后脚步声传来,两个中年妇女一边往这里走着,一边高声问道:“老爷们,去邱团章家怎么走啊?”
待她们俩走近,对面的国字脸大叔笑道:“呵呵,有意思啊,老邱今儿是怎么了?来了这么多亲戚朋友,你们都是来看老太太的?”
旁边俩女的瞥了我和舅爷一眼,并不在意,而是笑着接道:“唉!真就让你给蒙对了!我们不但是来探望,而且还要给他老娘瞧病!”
“就你们?”国字脸大叔显然不怎么相信,但眼珠子一转,随即问道:“你们又是老奶会的人吧?”见俩女的不吭声默认了,大叔准备好的下文也没法接,只得无奈地瞪了我们四人一眼,挑起手中的扁担,担着两桶水朝我们一甩头道:“行了,跟我走吧!”
先跟着国字脸大叔将他的水送到自家院门口,然后他就拎着个空扁担,带着我们往村的另一头走去。路上那俩中年妇女时不时地打量我和舅爷,神情间不怎么友善,但老爷子只是一脸微笑,各种视而不见。
最终,国字脸大叔将我们带到了一座不大的小院前停下,推开木头做的栅栏门,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喊道:“老邱在不?邱团章?”
片刻,院内唯一一间平房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另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但他显然和那国字脸大叔不在一个档次上,满面菜色,眼窝深陷,看样子是许久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睡过一个像样的觉了。
见到国字脸大叔,这黄脸汉子难得挤出一丝微笑,迎上前不好意思地道:“齐村长,您……您那两千块钱放心,我一准儿还给您!就是您看能不能宽限个……”
“唉!~~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国字脸村长大叔没等黄脸汉子说完,就挥手打断他道:“你家什么时候缓过来劲儿了,再说还钱的事儿。我那还有一千多,你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我拿。我今天来是给这几个人带路的,他们都找你。”
“……”黄脸汉子显然未曾想到大队人马开过来是因为这个目的,迷茫地看向我跟舅爷还有那两个中年妇女,随后问道:“你们是……”
舅爷暗中捏了捏我的手腕,示意先不要说话。紧跟着就只听那两个中年妇女其中一个道:“我们是奉了三仙老奶首席大弟子的命,来给你家老太太瞧病的。”
“……”黄脸汉子又是一愣,但随即跑到院中墙根下拾起一根足有三米多长的大粗竹竿,不由分说就朝我们砸来,嘴里还不停地骂道:“滚!你们害我家还不够吗?还敢来?!都给我滚!!!”
舅爷拉着我躲过了黄脸汉子的几次横扫,始终安静地不发一语,但那两个中年妇女却早已逃到了院外的小路上,扯着嗓子朝我们吼道:“邱团章,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大师姐是见你们家可怜,才命我们带上仙药来搭救老太太的!要不是你娘为会里贡献最多,这老奶赐的仙药根本就轮不到她!你可想清楚了,要救你娘的命,非这个仙药不可!打了我们,你就等着给你娘办后事吧!”
这个威胁似乎很管用,邱团章一听,立马就蔫了,手中的竹竿也掉在了地上,内心显是在反复挣扎。
这时一直在一旁站着的国字脸村长大叔走了过去,俯身在邱团章耳边说了些什么,过了半分钟,邱团章才抬起头来,不放心似的问他道:“这……这能行么?”
“放心吧!听你哥我一次,保险没错!”国字脸村长大叔安抚了邱团章,随即冲院外的两个中年妇女喊道:“你们进来吧,我说通他了!救老太太要紧啊!”
“这还差不多……”两妇女闻言,方敢慢慢地再次踏入院中。
来到小屋前,其中一个女的回身冲我们跟来的几人说道:“都不准偷看啊!老奶仙药得隐着喂,你们都在外面等着吧!”说完就走进屋内,两人将屋门反锁了起来。
门外两个大叔一时无事可做,盯着我和舅爷,摸不透我们和那俩女人是不是一伙的。可偏舅爷既不解释也不言语,始终拉着我微笑而立。
大约只过了两分多钟,屋门就再次打开了,两个中年妇女迈步而出,对那邱团章道:“好了啊,老太太的命用仙药给捞回来了。”
“谢谢……”邱团章嘴里说着感谢之词,脸上却全无感激之情。
“给钱吧!”另一个妇女见邱团章在原地傻站着什么也不表示,只得主动伸手要道:“老奶仙药一千块,我跟我师姐的跑腿费二百,一共是一千二百块!”
要知道在那个年头,一千二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城里人的工资貌似还只有五六百块,至于是一个纯靠种地的庄稼人,一千二百块的意义可想而知。
还没等一脸惊讶的邱团章说什么,他身旁的国字脸村长大叔却抢着说道:“没钱!呵呵。”
“什么?!”那个伸手要钱的中年妇女一听可不乐意了:“没钱借去啊!要知道我们可是救了你娘的命!你也不打听打听,一千二百块算贵么?就她这病,进了城往手术台上一推,几万你都得掏!”
“呵呵,要钱没有,扁担两条!”国字脸村长大叔说着,突然扬起手中的扁担,作势要朝那两个中年妇女打,吓得她们赶紧躲出去老远,却也不肯走,叉腰冲着两个大叔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飚了出来。
“呵呵,快滚吧!”国字脸村长大叔被骂了也不生气,冲她们嚷道:“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老奶会那些勾当,先把人害了,然后再救人、收钱!再不走当心我报警!”
一提到警察,两个中年妇女似乎颇为忌惮,又拣最脏的骂了好几句,这才悻悻离开。
“呵呵,看到没?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什么样的办法!这就叫以毒攻毒!”国字脸村长大叔拉着邱团章往回走,看到我和舅爷依然还在,扬了扬扁担道:“你们还在这呆着干嘛?还不快走?!我那是对女的手下留情,男的可没这优惠条件!”
“呵呵,我们爷俩和她们又不是一势的,干嘛要走?”舅爷终于笑嘻嘻地发话了。
“想骗钱没有啊!你看我都穷成什么样了?快走快走!”黄脸的邱团章也逐渐硬气起来。可他话音刚落,只听屋子内传出一阵老太太的呻吟生,叫了声“娘”,他就快步冲入屋中。
村长大叔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们爷俩,问道:“那你们……”
舅爷不说话,拉着我进到屋中,看见一角的炕上,那邱团章正慢慢扶起一位老太。老爷子指着那老太问我道:“是她么?”
“嗯!”我早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无任何惊讶,那炕上的老太又黑又瘦又矮,正是昨晚蹲在我屋中墙角那人。
但此时的她,眼窝深陷,脸颊浮肿,躺在儿子怀里,全然是另一副神态。
那位国字脸村长大叔也跟了进来,一边将我俩往外扯一边说道:“哎哎!我说你们爷俩怎么回事儿?问也不说,你们究竟来干嘛的?”
“呵呵。”舅爷总算睁眼看着他,慢悠悠回道:“我们是来找老奶会的。”
“……老奶会?”村长大叔一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顿时变了:“那你们自己找去,对不起,我们村不欢迎你们!”
“呵呵,你是这村的村长吧?”舅爷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大叔道:“我找老奶会,又没说我要加入,你这么着急不欢迎干啥?”
“不是加入,那你们一老一少还想灭了他们不成?”村长大叔颇为不屑地说道。
“呵呵,正是!”舅爷回答得非常干脆,然后就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中年人的反应。
“……”村长大叔听后,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我们爷俩,联想到舅爷之前告诉他我们从哪来的,于是乎他大胆猜测道:“敢问您老……可是姓陆?”
舅爷始终面带笑意,没答他,也没点头,而是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陆四爷!您是说一不二陆四爷!”村长大叔显然对舅爷的名号也颇为熟悉,只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
这边舅爷还没搭腔,他就又是握手又是递烟,殷勤得很。舅爷先简单说了一下我们此行的原因和目的,国字脸大叔又自我介绍了一番。怪不得他穿得周正,果然就是这村的村长,名叫齐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