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由于来老家县城拜佛旅游的人逐年增多,为了申请什么国家4A级风景旅游区,也为了增加县财政收入,大佛所在的东山、老奶所在的南山,连同后山的八卦楼一起,都开始了售卖门票。
虽然刚开始时一人五块钱并不算贵,但老家这个风景旅游区不同于别处,香客特别多,而且大都是十里八村的乡亲,以四十到七十岁的中老年女性为主力军。她们虽然也不差那五块钱,但挨不过去得多,许多人恨不得一天一趟地往南山老奶大殿跑,最差的一个礼拜也要去一次。可那时候还没有引进月票制度,每天五块钱,对一个靠种地的人来说,就有些扛不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家县城里兴起了一种职业——托拜。
其实具体的操作很简单,就是几个人在山下摆一个摊,把三位老奶的巨幅画像都挂起来,然后前面就摆一个募集箱,那些不舍得花五块钱买门票的人就会来到这里,跪在老奶画像前祈祷求平安,然后再往募集箱里塞些钱,一块两块,甚至五毛都行。最后将带来的香和贡品交给他们,由托拜者在晚上关门前,买票进到碧霞宫里,把募集到的钱都投进老奶大殿的募捐箱中,最后再将当日所有委托者的香和贡品统一焚烧,算是给老奶送了去。
这就叫托拜,托人去拜神仙。说白了没有人会将那一箱子钱都原封不动地给老奶们,实诚的扔里面点是个意思,那些个贪的就全部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甚至连贡品什么的也都照拿不误。
托拜者挣不到县城人的钱,因为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心照不宣。他们专吃下面乡里或者村里那些香客这一路。大老远来上香,又不舍得花钱,所以只能如此,算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实托拜本意都是好的,我替你去上香上供,替你省钱,再从中拿一些报酬出来无可厚非。但让那些无良的人给一搅合,就彻底变了味儿。
舅奶本来不干这个,因为舅爷总说损阴德,但是到后来年纪大了,农闲的时候在家呆着实在没事干,正好有两个邻居在南山下摆摊做托拜,于是舅奶就缝些布老虎鞋垫什么的过去在朋友旁边摆个摊卖,一方面补贴家用,也好找人说说话,打发无聊时间。
时间久了,邻居家里有个事儿什么的需要回去一会儿,也都让舅奶帮忙看着,邻里邻居的,老太太抹不开面子,往往也只有答应。
当然,这些事情之前舅爷是不知道的,直到我开始在老家上学了,有一天舅奶回来后脸色挺郁闷,吃饭时问她怎么回事儿,说是在外面摆摊时和人家吵架了。舅爷问她为什么吵,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大家也就没再问,她们这一辈农村妇女文化水平普遍较低,吵个架拌个嘴,甚至动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但是当晚舅奶可遭了殃,夜里正睡得好好的,突然一声尖叫,捂着胃就滚下了床,还没等人刚把她扶起来,“哇”地就是一大口黑水顺嘴和鼻孔喷出,又腥又臭。吐完了看着好了那么点儿,可没一分钟,就又是一下钻心的刺痛,紧跟着再吐。没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到处都是吐出来的那腥臭黑水,完全不知道老太太胃和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大伯二伯见越吐越厉害,疼得老人家头上虚汗直冒,正打算带她去医院,却被舅爷拦住道:“不用,去了也是白搭。她这是让人下咒了,你们找电筒来,去房前屋后的仔细找一找,看见人就截住……对了,还有老宅后面那片小树林也要找,总之一百米以内都搜个仔细!”
说来也怪,这边大伯二伯刚打着手电出去不到三分钟,舅奶突然就好了,胃不痛了,也不吐了,虽然浑身是汗喘粗气,但那是刚才折腾的了,歇歇就能过来。
很快,大伯二伯就回来了,他们说在搜到屋后小树林儿的时候,果然隐约看到林后有一个人影,那人见了光亮转身就走,等他们追过去,早已隐在了黑暗中,但二伯却在刚才那人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钉在树干上的人形绳结,两人不敢动,只得立刻回来告诉舅爷。
我此时也早被惊醒跑了出来,跟着舅爷和二伯来到那林后,果然看到在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上钉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小指粗麻绳缠成的东西,长有一尺,身子四肢和脑袋看着分明,却很抽象。要不是有人提醒,我压根想不到是个人形。
舅爷先是看了看,又闻了闻,用手扳了扳上面那根一寸多长的钢钉,扭头吩咐二伯道:“你今晚把这儿看住了,这个东西一定要等天亮,太阳出来了才能拔掉,不然你娘的命可就没了!”
“爹……刚才那个人要是……”二伯担心他还会再回来。
“放心,他不会回来了!”舅爷说完就领着我回家去了。
本以为老爷子回家会就这件事问个清楚,可他似乎压根没那个意思,吩咐大伯过两个小时去替一下老二,就让我们各睡各的了。
直到日上三竿,大伯拿着那从树林里取下的人形绳结回到家中,舅爷方才拿着去问早已好了的舅奶是怎么一回事儿。老太太没办法,只得将实情说了出来。
大约三天前,舅奶和一个邻居正在南山下摆摊。这个干托拜的邻居突然想起临出来时家里火上蒸的还有东西,于是让舅奶先帮她看着摊,自己赶忙回家关火去了。
也就是在她回家的那十几分钟里,摊上来了一个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又黑又瘦,走路还算稳扎。
这老年妇女在山脚下的几处托拜摊子前来回兜了好些圈,最后选定了舅奶身旁那个看似无人的摊子,走到近前,下跪、磕头、许愿、然后将一捆香和一盒点心交给了舅奶,嘱咐她一定要把那贡品给老奶送去。
舅奶满口答应后,那老太太又往募集箱里面投了一块钱,就转身离去。
过了会,等那邻居回来,舅奶将香和点心交给了她。这女人一看有吃的,就立刻扒开了外面包裹着的草纸,随即惊叹道:“哎呦我的天啊!这么高级的点心!都是外国字儿嘿!”说着就要拆开内包装来吃。
这种事舅奶早见惯不怪了,虽然觉得如此做法有些不地道,人家信任你,你却拿这种信任去胡作非为。但毕竟是邻里邻居的,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置气,何况每个干托拜的人都是这样,就算想劝也劝不过来,所以看见了也就当没看见。
但是到昨天下午,谁也没想到那个老太太又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她上前就指着舅奶的鼻子骂道:“你个骗子!为什么不把我供的点心给老奶送去?!”
当着邻居的面,舅奶又不好意思直接指正,说让人吃了,只得先解释自己是摆摊卖东西的,旁边这位邻居才是干托拜的,而且两人一口咬定,那盒点心真的供到了老奶大殿上,然后拿到外面烧掉了。
可那个精瘦的老太太不知为何,却死都不相信,一口咬定舅奶是见了她那盒点心高级,给昧下来吃掉了。
邻居在一旁看着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舅奶是无端替她受过,只得说道:“不就是盒点心么?多少钱?我们赔你不就得了!”
那精瘦老太得理不饶人道:“我不要钱,要钱干嘛?我那是供给老奶享用的!你们要赔就赔我盒一模一样的来!我这可是亲戚从国外捎回来的点心!自己舍不得吃,都供给老奶了!”
舅奶他俩一听,面面相觑。这国外的点心可不是说赔就能赔的。那邻居此时也只能一口咬定她真的供上去了,因为供没供,那老太根本就不知道,何况贡品最后都要烧掉的,咬死了她也是个没办法。
两边三个人对骂了半天,也没个解决办法,那精瘦老太似已气急,指着舅奶道:“好!要证据是不是?我让你今晚就吐出来!老奶的童子都告诉我了,你别以为我就找不到证据!”
而且这老太婆最气人的是,舅奶反复强调自己并不是干托拜的,旁边哪位邻居才是,而且邻居也承认了,可精瘦老太就认舅奶,似乎压根没那个邻居什么事儿。
说完最后那句没头脑的话,她就气呼呼地走了。舅奶虽然生气加无奈,倒也没怎么在意,摊子也不摆了,回到家来,却没想到夜里就出了这种事。
大伯听完后,觉得自己老娘没来由受此无妄之灾,很是气愤,站起来请示舅爷道:“爹,咱们报警吧!她这可算是谋杀啊!”
“报警说什么?”舅爷瞥了他一眼道:“就说人家用这根绳子头差点要了你妈的命?”见老大没话说,舅爷又接道:“知足吧,人家算心眼好的,只不过教训教训就算了,她要真想害了你娘,没等你俩跑过去,就早把这草人给扯下来了!”
“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二伯也有些不忿,凭白遭了个大罪,想讨个公道也不成。
舅爷扭头一瞪他两个儿子,大伯二伯顿时噤若寒蝉。没再理他们,舅爷走到舅奶前,平声静气道:“你不要以为这次冤了,我告诉你多少次,甭整天和那几个老娘们在一起,你就是不听。她们都是些个为了钱连人家祖坟都敢刨的主,你说你看见了,还帮他们埋瞎话,最后找上你,我不说你活该说什么?”
“可是……可是……”舅奶想反驳,又被舅爷打断道:“可是是邻居,当面这样说不合适是不?那你以后就别往他们摊旁边凑不就行了?离得远远的,他们就算惹上天大的事,总不能再赖你身上了吧?”
“……哦……”舅奶知道舅爷句句在理,只得低头表示晓得了。
吃过了早饭,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我背上书包正准备去学校,却看见舅爷一个人坐在院中,瞅着面前石桌上那人形绳结发呆,于是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舅爷,您没事儿吧?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爷子看到是我,笑了笑,指着那绳结解释道:“这是术师下咒最常用的一种东西,叫做‘假活人’,用不同的炮制方法,下在同一个人身上,就会起到不同的效果。”
“编个这小人就能遥控别人?”我有些难以置信。
“呵呵,当然没那么简单。”舅爷继续和我说道:“这个东西要想管用,就必须收集到施术人和受术人的尿液才行,按照施在前、受在后的顺序,先后浸泡并晾晒,才能管用。”
“哦……”我盯着石桌上的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爷子一直不去碰它,敢情是泡过尿的啊!
“好了快上学去吧!”舅爷见我好奇不肯走,站起来撵道:“感兴趣以后舅爷教你,现在先上学!”
我转身走出院门,身后隐隐约约听到老爷子自言自语的声音:“这是谁干的呢?附近会这个的人可不多……”
舅爷最终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是“自认倒霉,不得追究”,家里自然也没人敢造次。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一个礼拜后紧跟着的另一件事情,却再次把我们和那个精瘦老太婆扯到了一起。
这件事过去没三天,我就发烧了。算来这还是回到老家三个月来的第一次,好在有舅爷在身旁,被他用那种石子敷身的土方子治了一晚上,我发烧竟然在一天内就奇迹般地好了!要知道在以前,就算是发现得早,一有兆头就吃药,也得最少两三天的时间。
虽然烧退得挺快,但我第二天早上依然是浑身酸疼无力,外加胸闷气喘,这些都是发烧的后遗症。
跟学校那边请了一天假,我在家里好好歇了歇,等吃晚饭时,舅爷看似不经意地问我道:“朝阳,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
“啊?……没有啊!”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不记得了。因为昨天半夜正值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那会什么都不知道,只大概记得舅爷从入夜开始就守在我床边,不停地换着那些石子,暖热了就换,几乎是半个小时一次。由此可以判断,老爷子几乎是一整夜都未曾离开,“我……说什么了?”我好奇地问舅爷道。因为一般你只有在做噩梦时迷迷糊糊地吆喝上两句,别人才会知道你是做噩梦了。
“你……”舅爷故意拖了个长音,喝完自己碗里的粥,开玩笑似的盯着我道:“你半夜突然坐起来,指着屋顶的一个墙角说道:‘舅爷,你看那里蹲着个老婆!’”
我听了一阵恶寒,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算是个什么噩梦嘛!就算是鬼啊怪啦的都说得过去,可偏偏是个老婆!这让我一会儿还怎么睡觉?
见我表情一时僵住,舅爷趁舅奶去刷碗的空,赶忙掏出一个小玻璃药瓶递给我道:“帮舅爷个忙,一会儿睡觉前把这个喝了。”
“这是……”我接过药瓶,见里面装的都是液体,隔着茶色的玻璃看不出什么颜色,有些迷惑,猜不透老爷子想干嘛?
舅爷正待解释,却见舅奶从厨房走了出来,立刻叮嘱我收好别让看见,说一会来找我,然后就没了下文。
老爷子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我知道,因为当初来时,舅爷收到过三个姐姐(我奶奶是老大)的严令,绝对不准他喂我吃什么自创的药物,由舅奶监督。所以老爷子从来给我吃什么,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
说白了,就是我奶奶和两个姨奶压根就不相信她们弟弟会配什么能治病救人的药。
可是直到该睡觉了,舅爷都没再来找过我。一个人在房里呆着无聊,想起舅爷形容我噩梦中的表现,大眼瞪着黑黑的墙角又不敢睡。我百无聊赖中拧开那玻璃瓶,心想老爷子既然吩咐了睡觉前把它喝了,干脆就先喝掉,等他来了,估计时间上刚刚好。
打定主意,我一口将这小瓶药水都倒在了嘴里,也不敢尝味道,匆忙咽了下去。不过后味儿到没想象中的那么难喝,甜甜的,温温润润,还颇为利口,我都想如果有存货了再来一点。这可比县城街上那种三毛钱一瓶的汽水好喝多了!
本来我精神头十足等着舅爷来,可喝下那药没多久,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上下眼皮打了半天架,我终于没忍住,身子一歪,靠着墙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舒服,我再醒来时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正天还没亮,天花板上的电灯也不知道被谁关上了,只留下床边写字台上的一盏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我迷迷糊糊地撑着墙坐直了,感觉身体有些怪怪的,下意识摸了摸脸……好烫!又摸摸额头……好家伙!据我常年高烧的经验来判断,我这会儿的体温足有四十度左右!
难道又烧起来了?可是不对啊,我虽然体温很高,但现在思维意识清醒,四肢有力,头也不疼,嘴也不干,全然没有一点发烧的样子。
我满腹疑惑,正要试着下床去写字台那边倒点水喝,瞥了一眼屋内,竟突然发现屋门后的墙角中,似乎有个人正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盯着我。
转过身去,仔仔细细地揉了揉眼睛,再朝黑影看去,差点被把我心脏给吓出来!只见门后的黑影中,果然蹲着一位又黑又矮又瘦的老太太!她此刻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但那个表情任谁见了,都知道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
见我发现了她,老太太倒也不客气,干脆站起身,刚想朝我这里走,窗外却突然间大亮,我只是往斜着瞥了一眼的功夫,老太就不见了,随即舅爷推门走了进来。
老爷子拿了盏大功率应急灯,见我一脸惊恐的表情,看来早就知道了什么事儿,不等我问就说道:“晚上给你吃的那瓶药,可以短时间内提高你身体的温度,就像发烧一样,是不是又看到那个老太婆啦?”
我点了点头,但真的记不起来昨晚是否有见过她。
舅爷像猜透了我心思似的,关上应急灯道:“昨晚你烧得迷迷糊糊,想不起来也属正常。今天看得清楚记得牢,给舅爷说说那老太婆长什么样儿?”
“哦……她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短头发……哦对了!脖子这里还有一块胎记!”我说着,摸了摸自己喉头偏右一点的位置。
我形容的时候,舅奶也从外面进了来,递过来一杯水喝,听到那块胎记,顿时一愣,随即问我道:“阳阳你说什么?是这里的胎记么?有这么大?”说着,她还比划了个鸡蛋大小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