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来视察的那几天，老板陈有才出门去考察进货渠道，开定货会去了，一个星期后才回到丽人坊。按照习惯，出门去几天，回来见了面，必定要一一跟大家打个招呼，跟每一个人都要开一个恰如其分的玩笑，既活跃了气氛，又跟大家拉拢了感情，可是这一次出门回来，却表现得非常冷谈，摆出了少有的老板的派头和架势，就算你对他满脸笑容，他也只是冷冷的点一下头。还有一个姐妹儿不看头势，本可以自己搞好的事却要多事地去问老板，被这个陈老板挖苦训斥了一顿，训得那个姐妹儿眼圈儿红红的。不用问，大家都猜着了七八分，知道是什么原因倒了他的毛，让这位平常脾气很好性格也随和的老板判若两人，说话都像灌了铳药。
到了晚上要下班的时候，他叫人先把拉闸门关上，让所有的营业员都站成了一排，这位老板板着面孔，开始训话了。
——希望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巴，功夫多用在提高自己的销量上，不要无中生有，说是了非。谁要是不好好工作，不要怪我不客气；谁要是再说是了非，我就请她滚蛋！
显然，不仅是王小荷的家庭受到影响，这位谣言中的主角之一，同样也经受了家庭的地震。那天他开完定货会回家，老婆跟他大吵大闹，说他在某某县的联锁店，借招营业员之机，为自己找情人，怎么解释老婆都不听，还言词确凿地举了许多生活中的小例子，包括他如何常常切了西瓜，把最好的一块亲自送到王小荷的手上。他知道，如果不是那店里的职工，一些这类的生活小事，她老婆绝对不会知道，很显然，这是出的内鬼，出在那些多嘴多舌的臭娘儿们身上。如果真的是有老婆说的那事儿，他也就认了，可自己真的是与这个老婆说的所谓的情人王小荷清清白白，他一再说明，那个王小荷对服装很在行，他只是尊重她，很看重她的建议，目的也是为了让丽人坊的生意做得更红火。可老婆却横不讲理，说她是在行，什么都比老娘在行，有本事跟老娘离了跟她去过？！无端的受到怀疑，受到老婆的一顿臭骂，他有一种根本没有吃羊肉却惹了一身骚的窝囊，因此他是一路肿着脸回来的，肿着脸进的商店，他在心里早已把那些多嘴多舌的臭娘儿们都快骂烂了。
面对老板的训斥，一个个都低下头，都做出万般无辜的样子，只有王小荷抬着头望着他，脸上露出难堪惶惑恳请的复杂表情。陈有才知道，那是在请求他少说些狠话，不要得罪了这些人。
得罪了又怎么样了。现在是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还怕找不到人来站店子？于是这个陈老板为了显示自己一言九鼎和至高无上的地位，训话结束的时候又宣布了一项决定：
从现在开始，公司实现业绩奖，销售量连续三个月考核达到一级标准的，每个月再奖两百元，王小荷从下个月开始领业绩奖！
不不不，我不要——站在那里一直忐忑不安的王小荷，听见这话忙伸出两手推着什么。她知道，陈老板在是在给她壮胆，虽然出于一片好心，但结果会让她更难堪，更会处于让大家嫉恨的风尖浪口。
你怕什么？！陈有才提高了嗓音，眼睛一楞，威严地扫了那些低眉顺接受他训话的员工们一眼，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不是靠什么歪门邪道弄来的！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凭本事堂堂正正挣的，你怕什么？谁要是也有本事达到奖的标准，我照样奖！
王小荷的担心并没有错，陈有才这看似给她出气、壮胆的一招，实际上是加深了王小荷与那些营业员们的隔阂，让她的处境更加孤立。先前大家喝水的杯子都放在一起，都放在那个纯净水旁边的木柜子上，一副热热闹闹，团团结结的和气样儿，现在不知是谁，把她的杯子推放在了一边，一个白瓷杯立在长长的木格子上，其他人的仍然是一个紧挨着一个，紧密地挤在一块儿，唯有她的远远的被离在一旁，，显得孤单单，像她有什么传染病似的。她拿去的那个装满了茶叶的绿色的茶叶盒，随便地放在饮水机上，意思是让大家随便喝，可是大伙儿即便没有茶叶了，宁愿喝白开水，也不去碰它。
她知道，大家嫉妒的是她的业务量，是她进了店门就源源不断的顾客和一件又一件衣服的销售，自从那一次风波后，店里再进了货，有了新的款式，她主动要求卖那些旧款式的衣服，可是她的身材和眼光实在是太好了，不管什么衣服，只要往她身上一穿，上下一搭配，就能将一件平淡无奇的衣服穿出别样风味，那些进店来挑选衣服的，左看右看的，一看见她身上穿的那一套样品，眼睛就亮了，就放下了手中挑选的衣服，朝她这边走来了。
有了新样品，大家都争着往自己身上穿，身上套，以便吸引更多顾客的目光，经自己的手多卖些出去，大家只在注意新衣服的款式，样式，根本就没想到这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合不合适，得不得当，因此好好的衣服也穿得花里胡哨，滑稽可笑，尤其那一个叫郭春海的女人，见新款式就急不可耐地往自己身上套，她长得又矮又胖，像个胖东瓜，实在不适合穿那一身旗袍装，一件旗袍穿在身上，就像晒裂了口的豌豆角，看得大家都笑起来，听见大家的笑声，王小荷望过去，也觉得好笑。可是这一笑却恼了那个胖女人，别人都可以笑，唯独这王小荷不能笑，她月月的工资是拿的最低的，她的工资还抵不上王小荷拿的奖金，王小荷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嘲弄；自从这个狐狸精进了店，平时对她很好，也很关照的老板似乎已经将她忘记了，要知道每次陈总看见了她，都要嘻笑着喊她郭一点儿，虽然她不知道郭一点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不明摆着，在说她小巧可爱，并不是大家说的胖东瓜嘛，可是后来这陈总再对她就视而不见了，目光总要越过大伙儿，在那店里到搜寻，嘴里还要问王小荷上班了没有。有几次自己讪讪地想去找那陈老板搭话，竟然是带理不理的，还几次受了老板的嘲弄，今天终于逮着了出气的机会，于是那胖女人脚一跌，头一伸，指桑骂槐地骂了起来。
狐狸精，骚货，臭不要脸的，臭——
幸灾乐祸的目光都望过来，有几个正在找衣服的顾客，也好奇地从衣架林中抬起头，顺着那幸灾乐祸的目光朝王小荷这边望。王小荷突的血往上涌，脸全红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突然感到口中一咸，用纸巾一擦，原来是嘴唇咬破了，出了血。
这是丽人坊有史以来，当着顾客的面，员工中出现的吵架骂人，不得不处理，否则这个追求品位的商店不成了泼妇们撒野骂大街的场所。陈老板听说了这事儿，下班时把所有的员工叫到经理办公室，以杀鸡儆猴的口气，宣布了处罚决定：罚款五十元，书面检讨。可那个郭春海不服，她跳了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凭什么只处理我一个？！
陈有才悠悠地问，那你说，还有哪一个？
胖女人想也不想的手一指：
还有她——王小荷！
王小荷嘴唇发拌，面色苍白。自从老板娘那次视察以来，本来就偏瘦的身子仿佛更瘦了，也许是利益于那笔直的长筒裤，让她站在那里像立着两根坚实的柱子，才不至于在胖女人一戳一戳的指骂中，站立不稳。她低垂着眼睑，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她象既没有看见胖女人戳来的手指，也似没有那些中伤的话。
陈有才说，好，你说还有王小荷，那我问你，在你哭闹的过程中，王小荷说过一句话，骂过一句人没有？
胖女人求救似地望一眼那些姐妹们。这些背地里唆使自己跟王小荷闹的王八蛋们，这时一个个低垂着头，都装着毫不关已的样子。胖女人怨恨地望了那些同伙们一眼，咽了一口唾沫，只好说，没有——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如果不接受处罚，你就把签定合同的押金条子带来，明天办理解除用工合同手续——
解除就解除！老娘还真的没有地方去挣这几百块钱了？笑话！胖女人说着，气乎乎地摔门而出。
大家正悻悻地走出经理办公室，只听身后的老板说：
王小荷你留下来，晚上准备跟我出去陪客。
大家有些诧异地回头望着王小荷。这个陈老板，是明摆着要抬王小荷的庄了，是要毫无顾忌地显示他的器重和与王小荷的亲密了。可王小荷听了这话，先是意外，接着是一脸的推辞和为难。
几个厂家来搞市场调查，你去帮忙陪一下，陈有才继续说，放心，你晚上当班的损失我会补给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王小荷还在推辞，陈有才不高兴了，怎么，我这个老板说话就不能算数了？
六
没有想到，头天宣布了处罚，摔门而去的胖女人，第二天一上班就又找到了经理办公室，再也没有了头一天晚上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神态，进门就对陈有才小心地说：
陈总，我，我错了。
陈有才翘着二郞腿，坐在老板椅上，一张报纸盖住了半边脸。他带理不理地说：
你的押金条子带来了吗。
站在办公桌面前的女人快要哭了，说出来的话也毫无逻辑：
都怪我那孩子的爹不成气，现在也没得个工作——陈总，请你看在我那孩子的份儿上，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我给您跪下！
陈有才像火烧屁股似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
别别别！——有话说话！
——
就在昨天晚上，王小荷依照陈有才的吩咐，到了时间去给他陪客，她画了淡妆，穿着一件风衣，显得更加风姿绰约，陈有才一见，站了起来，他暗暗为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如此的风韵感到惊奇。
客人呢？进了餐馆的包间，王小荷脱下身上的风衣朝旁边的衣架上挂，一边左右望了望。
你不是客人吗？陈有才笑着说。
王小荷停止了挂风衣的动作，略一思忖，她又取下风衣，准备穿回身上去。敢情是陈老板要单独请她的客，两人的风言风语还不够吗？
陈有才忙过去拦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
他说，他请她吃饭有多种意思，一是为自己的老婆对她的无礼，对她和她的家庭造成的无辜伤害赔礼道歉，二是由于她的到来和为公司出的一系列的金点子，这个丽人坊的销售业务直线上升，在所有的联锁店中排列第一，他是为了感谢她，三是——总之，都是他不得不请她吃饭的理由，可王小荷听了还在犹疑不决，拿着风衣站在衣架旁边，做出随时准备离去的样子。
陈有才看了看她，诚恳地说，如果你实在害怕店里的那些营业员，害怕再有什么传言，你就走吧。
王小荷一听，风往衣架上一搭，我？害怕？跟自己的老板吃个饭又怎么样了？王小荷的拗劲儿又上来了。
陈有才笑着说，就是嘛，又不是真的要干什么坏事——
王小荷杏眼一瞪，你？！
陈有才忙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请座！说着，一边很绅士地帮王小荷拖出桌底下的椅子。
晚宴的气氛还是很融洽的，在陈有才的劝说下，王小荷也喝了一点儿红酒，一沾酒，两人的话头就多了，说着说着，都说到各自的家庭。陈有才问，你老公单位也不错，听说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好几千，你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上班，又苦又累的？
王小荷想了想，真真假假地说，是你陈老板有吸引力啊——
陈有才挥了挥手说，你还在说我老婆那天来的事吧——真对不起！请你多多包涵。接着他皱了邹眉头，做出成分痛苦的样子，真是小人与女人难养！——啊，不是说你。你也是当老婆的，是不是所有当老婆的，都像我的老婆样，认为自己的男人是天底下第一帅哥，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
这个话题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再进行下去就会涉及别人家的隐私，就会说是了非了。于是王小荷主动转移话题：
听说你原来对店里的郭春海，很——照顾？王小荷说的斟词酌句。
陈有才把酒杯往桌上一蹬：莫提她！不识好歹的东西！
原来，陈有才也知道郭春海的男人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从不管她母子俩的生活，出于同情，才对那个女人格外关照，可是有关王小荷和他如何如何的谣言，她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密切相关。
这条坏蛆，这次非炒了她不可！陈有才狠狠地说。
王小荷一把抓住陈有才放在桌上的手，她仿佛看见了郭春海下岗后，母子俩儿凄苦无依的样儿，就求情般的望着陈有才说，不能这样！就算看我的面上，不要辞退她好吗？
陈有才望着桌上，王小荷那抓住自己的一只手——白白净净，真是文人们常说的玉手。王小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腾的一下红了，赶紧收回去。
陈有才望着王小荷说，你心眼儿太好了，可别人不一定会这样对你。
王小荷对自己刚才的失态，表情仍是幽幽的，也不答话，只是望着两手转着桌上的酒杯。陈有才为了活跃气氛，笑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郭春海郭一点儿吗？
王小荷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这个故事我也是在酒桌上，听人讲的，哈，没想到，我来到了聊城，还真遇到一个叫郭春海的——
郭春海怎么了？王小荷来了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