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生的眼中,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面孔。灰蒙的天空,林立的大厦,躲闪不及的车辆,站在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的焦虑的人群。可是在聊城,这种喧嚣和焦躁,却让王生感到了平和的亲切。他压抑着不断涌上脸来的幸福,把脸探近车窗,饶有趣味儿地打量车窗外漂浮而来的大厦,车辆,行人,地摊旁正在争吵着的生意人;这城市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情趣,都蒙上了一层脉脉情意。
自然,马上要见到一个分别多年的情人,任何跃进视线的平凡景物都会产生诗意的改变。正当他带着舒畅的感觉欣赏这座陌生的城市的时候,腰间一阵轻微的震动。他心头一喜,忙从车窗收回目光,低头去掏手机。果然是等候他的玉露发来的短信,问他是否已到聊城。
多年以前,他和玉露度过了一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光。在那段刺激紧张又充满隐秘幸福的日子里,他常把自己关在寝室,望着那个门闩烦燥地踱去踱来,并不敢开门接纳近在咫尺的玉露抛来的绣球。那时他刚到文化馆走马上任,正忙着树立一个让人无懈可击的领导形象,更何况那时玉露是有男朋友的,这就让王生更为谨慎,他不能给他的政敌提供攻击的把柄,不能在下属面前失去领导的威信,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心理障碍,他觉得接受玉露的感情会于心不安,因为玉露和他的男朋友虽然时常闹矛盾,但别人毕境是过着名正言顺的同居生活,还在一起共同承租他文化馆属下的创收项目。在玉露主动提供许多机会的时候,他一再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倒是玉露,表现得火热大胆主动。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玉露会看上他。虽然他那时在当馆长,与玉露是一种主顾的关系,但严格地说来,他的那种刚出道的幼稚的冲劲儿,和自以为神圣的铁面无私的工作原则,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实惠,可玉露对他的热情却是越烧越烈。
录像生意是一份很辛苦的活儿,如果有一个人要看通宵,玉露就得和她的男友守到天明。每天早上王生上班的时候,总会见到玉露的背影,站在走廊拐角处的水池,披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背对着他洗濑。清新的牙膏味儿,淡淡的香皂味儿,弥漫在文化馆的整栋楼梯;王生夹着公文包与她擦肩而过,能嗅见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般的体味儿,让登上楼梯,穿过走廊的王生不由一阵心旌神摇。自谓清高的王生虽然很挑剔,但他不得不暗自承认,这天天见到的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身影。光滑披肩的长发,高挑窈窕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饱满的胸部顶着扎在腰带里的衬衣,干练又不失妩媚。可是王生总是匆匆擦肩而过,不敢多看。别人早已名花有主,偷看几眼,也是在赚别人的便宜,很不道德。
单身的王生不知是为打发无聊的时光,还是躁动的内心有所它图,下了班,除了看书,就爱到录像室去转,借碟片。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变得随和多了。他不再是威严的铁面无私的一馆之主,她也不再是矜持的不苟言笑的冷美人。见王生下班时才匆匆忙忙回单位,夹着个公文包路过录像室,坐在门里租碟的玉露会抬头与他打个招呼。您今天不在,有一个靓妹在找您呢。这是一天没见着,是在关心他。王生扭头见左右并没有熟识的人,也大着胆子开玩笑:知道,那人叫玉露。
王生不知道,他的这一句玩笑,却增添了玉露追求他的信心。在王生的面前,她总显得没有信心,以为自己很丑,因为王生从不正眼瞧她。她和男朋友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到底该怎么办。两人在一起,总是吵,吵的结果,不是你赌气出门去几天不回,就是我赌气出门让你几天找不着。现在倒是自己跑回老家,或者到朋友同学处散心的次数少了,因为她发现烦芜的心绪有了一片可以停栖的清静之所。那就是这个来了一个新馆长的文化馆。新来的馆长是个大学生,听说有些恃才傲物,不愿意在县委大院里任人摆布,熬时光挣资历,主动要求来到文化单位,干自己喜欢的写写画画。这就让她对这个貌似持重老成的大学生充满了好奇。他面对着你总是温文尔雅,客客气气,连他的目光你也捕捉不到,让你摸不透他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你鼓足了勇气说出的自己事后很后悔的挑逗性的话语,他不是装着不懂,就是翻看着架上的碟片左右而言它。但是今天,她似乎从这一句玩笑里感到了一种默契,看到了某种希望。
王生的生活其实是很单调的,除了工作,除了拚命看书,就是盯着从录象室借来的影碟看,有时眼睛盯着电视,却并不知道那热闹的画面里到底在放些什么。就在他又对着电视无聊发呆的那一晚,很少在晚上响的电话铃突然跳动起来了。
领导好!——原来是玉露。今天是三八节,她和文化馆的几个女馆员在舞厅,请他去与民同乐。
没等王生拒绝,玉露就在电话里抢着说完,啪挂断了电话。拿着话筒的王生还真有些为难。之前,王生不止一次接到过玉露的电话,约他跳舞,或请吃饭,王生都是婉言谢绝。别人熬更守夜赚几个钱也很不容易,同时也不想让人产生什么误会,带来什么麻烦。可是这一次却不容他再推托,和玉露在一起的,还有他的职工,他不想给职工造成高高在上,或者只有一副让人生厌的冷脸孔的印象。
他不知道这是玉露的一个策略。王生赶到舞厅,站起来迎接他的只有玉露一人。人呢,王生站在那里还在左顾右盼。玉露穿着一条修长雪白的西裤站在他的面前,腰中的皮带恰到好处勾勒出苗条的腰身,更显得婷婷玉立。望着王生的一双明亮忧怨的眼神,在令人眩晕的舞厅灯光中闪烁。
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在那眼神面前,王生不得不给自己找出很充足的理由留下来。在跳舞的时候,他坚持和玉露保持着身体的距离,在碰见熟人的时候,他有意提高了嗓门儿打招呼,总之他不是在与人约会,是在进行某种应酬,是在与一个关系很一般的人进行某种业务往来,是一个行正不怕影子歪的正人君子。可是玉露却沉浸于在与梦中人的相会中,在如梦如幻的流水般的音乐里,将一身的柔情依附在那人的身上。尽量回避着熟人,时而要与面前的女人保持着身体距离的王生,是一副艰难尴尬的神态。
舞曲的间歇,王生去上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王生装着等人的样子,在走廊里踱去踱来。他这是在尽量减少与玉露抛头露面的机会。这个小城不大,可到处是熟人,虽然他已为自己找出了千万条留下来的理由,可究竟有些心虚。他不知道那些意味深长的脸,转过身去后会是一种什么表情,明天,又会有什么谣言飞落到他的单位。这是他最忌讳的事情。当他意识到呆的时间影响到他的风度和礼貌的时候,他又回到舞厅。玉露正安静地坐在茶几前,望着他灿然一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见他坐定了,玉露伸手递给他一把葵花子。王生接过来,却是一把嗑好的葵花米。他惊讶地望过去,见玉露又拿着葵花仔,正低头专心地咬着什么似的,用牙为他嗑除壳皮儿。王生愣住了。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他所想的一厢情愿,他似乎看见了并非他意愿的结果。于是他站起来,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在玉露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匆匆逃出了舞厅。
回到寝室才发现,手中仍捏着那一把嗑好的葵花米儿。他把葵花米儿放到鼻子下,深深吸了口气。他陶醉地闭上眼,幸福和惶惑同时冲撞着他的心。
事情的发展远远还没有结束,可王生从此固守着回避和躲避。他总是很快地走过录像室的门,虽然他明知道里面有一双期盼的眼;早上上班总是错过玉露站在走廊的水池洗濑的时间;他无聊得如困兽一样独自在寝室走去走来,也不再到录象室去借还碟片打发时光;玉露打来电话,总是委婉绝决地回绝。有一回,玉露出门去进货,到车站时下起了雨,打电话请王生送一把伞去。那时小城还没有出租车。可王生想了一下说,你给某某打电话吧。某某是玉露的男朋友,他正在录象室忙着给人借碟片。王生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呆站在寝室,听着帘外的雨声,从隔着一个小院落的录像室传来的放映的打斗声。为了打消玉露那不可能的希望,王生的行为让他自己也感到了不近人情,甚至于残忍。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王生听见敲门声。他开门一看,站着玉露。他突然发现,几天不见,玉露变得苍白而又瘦弱。进了屋,玉露也不再像原来样爱开玩笑,对他屋里到处一片狼籍的书藉发出善意的嘲讽。她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话,忧伤地低垂着头。王生想活跃气氛,可说出来的话像枯草一样毫无水分。他喉头一鼓,艰难而空洞地咽了一口,再次递去一杯茶。喝水吧。玉露这时抬起了头,两眼放光,脸上彤红,她说,我想——吻您。说完,她将头垂得更低了,日光灯下,那颈脖上的一抹嫣红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了。见半天没有动静,玉露又抬起了怯怯的眼。我———不会让您做任何承诺的。这一句话彻底解除了王生心头的顾虑。他一下变得轻松,一种被压抑的激情腾地被点燃。他年轻健康的身体不是没有火花四射的渴望和激情,何况如此柔情万种的迷人女子;他也曾在拒绝玉露的电话相约后,后悔烦燥地在寝室徘徊,也曾在激情难耐之时,打开抽屉,摊开那一纸他再也不舍得吃一粒的葵花米,体味那似水的柔情,低头嗅着蕴藉于中的异样香味儿,可是一想到因此而来的后果,那些清规戒律,他的如同火山爆发的身心便会即刻冷却。现在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王生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了。一半是玉露的话起了作用,一半也是被点燃的激情,王生一下抛掉了那些窒息的清规戒律,那些让他裹足不前的道德原则,满怀赴汤蹈火的豪情,浑身颤动,打摆子似的,一步步朝坐在那里仰望着他的玉露移过身去。玉露痴痴地望着他,慢慢站起来,突然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他。他想吻玉露的脸,玉露却扭过脸去,紧贴着他的胸;他用嘴唇撩开她耳边的长发,像拚命挣扎似的,低伸着头去吻,从玉露的耳边吻向脸去,结果却吻到满脸的泪水。他发狂似的要去做进一步的举动,可是玉露却紧紧箍抱着他,像挽救一个即将沉入深渊的人。他感到玉露移开她的脸,在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轻微的呻吟还没有发出来,玉露突然忪开了他,从他的怀中滑掉了。他呆呆地望着那个轻悄的身影打开了寝室门,如同一阵风,溜出了寝室门。
十年了,王生每每想起那段往事,胸口还似在隐隐作痛。他抚摸着胸口,心想那是他今生不再相遇的真情留下的永不忘怀的伤痕。那一晚后没有几天,玉露突然将她和她男朋友承包的录像项目转包了,开始听说她到武汉学美容了,后来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十年之后,王生意外地得到了玉露的信息,他拔了一长串的号子,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识别出了他的声音,马上传出了令王生怦然心动的调皮的腔调:领导好!几经攀谈,王生知道玉露已不再是当年放录像的小姑娘,而是辗转到聊城,成了已拥有几家美容店的老板,而促成王生最终决定聊城之行的,是他得知玉露最终和她那常吵架的男朋友,后来的丈夫彻底分手,至今一人生活着。当他意识到那些看不见的清规戒律还在不自觉地影响着他的时候,他不由得苦笑一阵,接着感到眼前的世界仿佛一下宽阔明亮了许多。
这是一趟激情之旅。王生到另一个城市出差,中途特意绕了一大圈儿,专程到聊城。数百公路的路程竟然使他感觉不到任何的疲惫。和玉露的约会是在千里之外的一个陌生的城市,在那里除了玉露便没有第二个熟人,也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想像着与玉露见面的种种场面,这种没有了任何桎梏的浪漫之约被他的想象插上翅膀,让他一路心旌神摇。
玉露在短信中问,他到聊城呆多长时间。聊城是一个新型城市,谈不上什么文化的蕴涵,没有让他可以滞留的任何吸引力。如果不是因为玉露,也许他一生都不会想到要来聊城。自己到聊城,主要是来见玉露,是来约会,约会还需要几天吗,也就住一晚吧。住宿是不是可以报销?玉露接着发来短信。这意思是说如果是他私人掏腰包,就会给他找一家一般的旅馆。这怎么行呢。期待了多少年的约会怎么能到那些低档次的地方。况且也很不安全嘛。要最好的!那就到聊城之家吧,在江北路,我先给你预定一个标间。还在车上,玉露就把俩人相会的地点定好了。王生感到心旷神怡,一进聊城,眼光所触的一切景象都充满了欢情蜜意。
按照玉露的指引,王生下了长途客车,又打的直奔聊城之家。下起了小雨,天空也更灰暗低沉,可是匆匆忙忙奔向住处的王生却感受不到任何阴暗。即将到来的相见燃烧着猎猎的光焰和激情,即便是烟雨苍茫,云遮雾裹,他看见的也是情韵荡漾的锦帐罗维。玉露告诉他,她店子里十点钟还有一个新产品推介会,作为老板她必须到场。等着我哟,中午我请您吃聊城的特色菜!出了电梯的王生看完玉露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心情舒畅地去找房间的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