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铺天盖地的报道，内容千篇一律。XX企业执行董事XX于XX日清晨在山顶公路发生车祸，当场死亡。疑似仇杀？情杀？警方暂时未出面作出澄清云云……
很多的人挤在庄家大宅外，高举了相机，从早守到晚。回应他们的，是冷冰冰的大门和一座毫无人气的房子。没有人吗？很多的人质疑。若是有人，为什么不见一丝动静呢？
实际上，有人。有一个，缩在空荡的大宅里，木然地盯着死物一般的家具，看太阳落下，看月光偷偷溜进来。静，静到连自己的吐纳都能清晰可辨。所以恐惧，恐惧着这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
连乔丢掉自己的眼泪了。
没有拦住呼啸着冲出去的车子，眼睁睁看着它撞上山石，爆炸。前一刻还对自己说我要吻你的家伙，下一刻，消失在漫天的火光中。连乔很奇怪，奇怪自己怎么能轻松地越过那些火光，甚至还能轻松地徒步走回山下的大宅。很长一段时间里，连乔不能思考，无法开口，只能重复着简单的行走动作，然后停顿，缩在客厅内的一角，看恐怖的黑暗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
当地一声，是客厅里的古董钟发出的闷吼。连乔打个激灵，三魂七魄这才慢慢归了位。不敢开灯，怕灯光会招来外面围堵的记者。瞎子一样游荡在空旷的大厅，丈量完了，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再一步一步踏上去丈量二楼。经过某间房时，听到里面有古怪的声响。下意识的，连乔以为是庄昭唯藏在里面，只等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然后被吓个半死。甚至，连乔都能想象出得逞后的庄昭唯会笑成什么样子。
于是，几乎是急迫地开了房门闯进去，却没有意想中该有的惊吓。有的，是黑暗中一片花白的投影墙布，播放机还在运作，嘶嘶作响。连乔突然反应过来。
“庄昭唯，又是你在搞鬼对不对？出来啊，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笑。我要生气了，你出来。”
没有回应。
没有人。
傻子一样站在原地，连乔只能直直地望着满是星花的墙幕。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一般，颤颤伸手过去按下了重放键，然后习惯性地缩进沙发里死死盯着巨大的屏幕。大片的星花映入眼中，片刻之后，映带里开始有东西跳了出来。
空荡的房间，画面似乎被定格。白晃晃的灯，黑到刺眼的窗帘，月光铺了满地。努力来看才发觉，不是画面被定住，而是镜头只对准了那扇空洞的窗。
“乔乔。”
略带嘶哑的嗓音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许羞赧的笑声。
“果然，还是不习惯这样喊你呢。”
平缓的嗓音，没有往昔的暴躁也不见阴郁。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让连乔有瞬间的失神。不知道，原来那个暴龙一般的男人，也能诉说温柔。
“在录这些话时，我多么希望你这一辈子都听不到也看不到。可是，我看到你走进了车库，知道吗？我的心有点刺痛。原来心痛真的叫人这么难受呵。而我，居然让你痛了那么久，对不起。”
连乔木然地坐着，听着，面无表情。
“这些年，我努力让你过得开心，可是你却一直在惹我生气。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石头，嗯？要不是石头，怎么可以这么该死的无动于衷呢？是我发现了你，可是，我总也猜不透，你的心，到底是在哪天交付了出去？喂，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在你刚刚走进操场时我已经看到你了。大赖赖地躺在地上，眯了眼看天时，慵懒得像只猫儿。我那时就在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生呢？等我真的走近你了又惊觉，怎么会有这么孤独的女生。如果你只是寂寞，那我用风流就能解。可你那么孤独，呵，我解不了你的孤独，乔乔。”
笑声愈发明显了，大抵还有自嘲掺杂其中。连乔微眯了眼，无意识地蜷缩了身体埋进沙发，手指间或轻颤。
“凤西太固执，也笨，一味地拒绝走近你，看穿你。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知自己错到了极点。舟平又太聪明，自以为看透了你，一任你去飞。可是，他哪里知道，风筝如果放开了线，最终也不过是错失。你呵，是要飞上天的，可终究还是要有根线来拉着你，在你飞得太高时拉回来，给你安全。在你飞得低时，放手，还你自由。本来，我可以带你飞得更远更久，可惜，你自己把线剪断了。乔乔，我抓不住你了。”
连乔神经质一般将手指塞进嘴巴里狠狠噬咬。
“舟平回国后来找我，第一件事便是拜托我，帮他洗黑钱，帮沈家走出困境。沈家不同于庄家，背后是整个政治集团的安危。沈家败了，牵扯的便不只是一场金融风暴。我曾经发誓要将庄家的底子漂白，可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直到凤西突然回来，抽丝剥茧找上了我。等凤西出事，我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慢慢查回去，最终才发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舟平的一盘局。藏在舟平背后的庄，是凤西追查了多年的叛党余众。经由我的手漂白的钱，被他们拿来换成武器挑战凤西的组织。呵，多么好笑，我以为自己不过是毁了誓言，却不知是在将庄家推入绝境，也把凤西推上了绝路。我们都是舟平手中的棋子呢。他画了个井，然后把我和凤西一并收了进去。商界也好，政界也罢，三足鼎立不过是个笑谈。江山永远只能一人坐定。”
“我一直以为自己掌控全局，最后才知道，原来我的掌控不过是别人棋局中的自我满足。变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我却被感情蒙蔽了双眼。亲情友情和爱情，哪一种都是双刃剑，碰了便难逃一死。我终究不是舟平，脱不开这七情六欲，落得这凄惨下场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但是，乔乔，你是个变故。开始，舟平并不爱你，中途对你的示好，大约也不过是在变相的刺激我，让我失去理智。只是，感情这种东西，一旦生了便来势汹汹，呵，舟平到底也没逃开你的美好。如今，倒是肯定了，他爱上你了呢。虽然在说这些话时我实在憋闷，却也是事实。能让他沈舟平爱上的女子，大约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知道，这些话对你而言，绝对是种打击。可是，私心里，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到。因为我把这个秘密留在自己的房中，你找到了，说明你心里还是留了点空给我。瞧，我是多么的自私，没办法，原谅一个死人最后的期望吧。乔乔，我把自己所有没来得及兑现的幸福都给你。你会幸福的度过每一天，直到最后老死在自己温暖的床上，相信我最后一次。”
镜头里突然多了道身影。摇晃着走来坐定，英俊的脸庞完整地出现在镜头中。浅浅地笑着，居然多解脱的意味。
庄昭唯对着镜头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乔乔，三年前，我没有推他下楼。”
“不要恨我。”
“好好活下去。”
镜头里一片花白。
连乔动了动，然后归于平静。巨大的电视墙上只有斑白的星花，却又能从中瞧见所有被自己抛却的过往。那个施了魔法的夜晚，穿了华服的灰姑娘藏在洗手间等待命运的判决。她没有等到死神，却等来了微笑着说思念的温柔男人。那一晚，承诺重新开始的男人莫名消失，再度出现时宛若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那一盘记录了男人所有心声的带子，最后一句，说，昭唯洗黑钱，今夜要把舟平喊过来，做个了断。自己飞奔了去追逐的夜晚，站在寒风中等待着，等来的是剧烈的争吵。推门进去时，看到的是站在楼梯上呆若木鸡的庄昭唯，空悬了一只手僵在半空。温柔的沈舟平在楼下费劲气力将凤西打横抱起。她看到凤西猛烈颤抖后陡然落下的手，她看到在医院中跟进抢救室的沈舟平。可是，她忘记了，沈舟平是脑外医生，不是骨外。
她更忘记了，从高空坠落的人，不能被随意搬动。
原来，一切早就清清楚楚地被告知，却是她连乔太愚笨，被七情六欲蒙蔽了双眼，混淆了事实，犯了大错。
有些事，错了，诚心改过，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有些事，却是再没有机会改过自新。错了，便是错一生。
直到这一刻，连乔才终于确定，庄昭唯不在了。
永永远远的不在了。
空荡的房子淹没在一片漆黑中。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声尖锐的哭嚎划破了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