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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勞乃宣:左手学者,右手官吏(1)

民国时期,中国曾发生过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两件大事。在这两次大事件中,有一个在青岛的逊清遗老起过不大不小的作用。袁世凯称帝前,他为其作舆论准备;张勋复辟成功后,他跑到北京求见宣统皇帝,劝其重登龙椅。此人就是前清的官吏(官至学部副大臣)、近代著名学者劳乃宣。

被邀到青岛

和跑到青岛的其他逊清遗老不同的是,劳乃宣是被邀请到青岛的。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革命党人要求清帝退位,劳乃宣愤恨不已。他写了《共和正解》,在文中,他认为革命党所标榜的“共和”歪曲了“共和”一词的原意。并且,煞有介事的指出,革命党人所谓的“共和”在中国是没有市场的。

孙中山所提出的“共和”,其实就是反对专制和君主立宪的,不能有皇帝,国家的领导人由人民选举。也就是说,共和属于民主政体。劳乃宣却认为,所谓“共和”,是指周成王年幼登极,不能理政,由周、召二公夹辅王室,后人认为因是两个“丞相”和衷共摄朝政而称为共和政治,他以此说明所谓共和是君主政体而非民主政体。

在文章中,他说,周、召二公辅政十四年,周成王即位,“共和”就完事了。这不是和现在外国所谓的君主立宪一样吗?外国的君主立宪有君,我们中国古代的共和也有君,现在,皇帝年幼,如果设一个如当年周公、召公一样的人来担任行政,这就是真“共和”了。

他的意思其实就是说明不应废掉皇帝,只要改立宪即可。至于为什么在中国不能实行民主,他说:四亿中国人中,有几个人知道民主?不知道的事,你来做,怎么可能成功?

他虽然说得看似头头是道,但革命党人不听他的这套文字游戏。第二年的1月,宣统皇帝退位已成定局,劳乃宣不忍见小皇帝逊位情景,就辞去了学部副大臣与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的官职,举家迁到河北涞水。

这个时候的劳乃宣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作为学者的他,1913年7月,他应孔教会首领陈焕章之邀,派外孙孔祥珂回曲阜参与筹备第一次全国孔教大会,并亲为衍圣公孔令贻起草演说词;另一个是作为清朝官吏的他,在涞水一年的时间里,他曾三次到易县朝拜光绪坟墓,在墓前,他痛哭不已,几乎要晕死过去。

如果不是一个叫尉礼贤的德国人,劳乃宣恐怕就在涞水过着他学者与官吏结合的日子。尉礼贤是作为一名传教士的身份来到德国统治下的青岛的,他一到青岛,就开始学习中国语言,在粗略看懂中国的儒家学说后,给自己起了“尉礼贤”这个中文名。在青岛,他开办了许多学校,甚至办过女子学校,但都不是很理想。辛亥革命爆发后,大批逊清遗老跑到青岛,尉礼贤发现在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饱学之士,有深厚的中国文化根基,于是就决定成立一个能让这些学者集会的组织。

1913年秋,劳乃宣收到了曾经的主子——前清两江总督周馥从青岛写来的信,周馥在信中说,有一个很喜欢中国文化的德国人叫尉礼贤的成立了一个遵孔文社,希望能有一位学者型官员来主持社务,而阁下就是最好的人选。

劳乃宣兴奋异常,在涞水,他过得并不开心,清贫的生活和精神的空虚使他很烦闷。青岛之地是前清官员的集结场,也是时局的前哨站,能在这样的地方,作为忠心为清的他来讲当然是一件非常好的好事。几天后,他就举家来到青岛,暂时住在了尊孔文社旁的一个四合院里。

在到青岛前,他特意查了自己的姓,原来是因为先祖居于青岛的“劳山”,以山为姓,从而有了“劳”姓,后来崂山加“山”旁称“崂山”,所以,他去青岛等于是回到祖先生活之地。这更让他欣喜非常,并自号崂山居士。

劳乃宣是作为学者的身份到青岛的,尉礼贤组织的尊孔文社是一文人雅集的松散组织,成员多为清朝遗老,也有少数的在青岛德华大学任教的德国教授、学者,这些人在一起交流东西方文化,因而也称“中西文社”,有时在饮酒之间论文谈道。由于语言障碍和文化的不同,“中西文社”的开始并不顺利。遗老们在上面讲,德国人费尽精神,也听不太懂;轮到德国人发表言论时,遗老们干脆回家睡大觉去了。

作为学者,劳乃宣的郁闷程度并不下于尉礼贤,但劳乃宣还有另一身份——前清官吏。这一身份才让他的人生和留给我们的故事精彩异常,甚至于捧腹大笑。

大闹灵棚

在青岛过了三个月的闲适生活后,劳乃宣去了北京。此次进京,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是去参加前清德宗景皇帝(光绪)和孝定景皇后(隆裕)的入土仪式。

前清皇帝光绪帝在位虽然长达34年,但生前从未营建陵寝。他死后,清朝政府才派大臣择定易县西陵的金龙峪为崇陵陵址,宣统元年(1909)二月初八,崇陵正式破土动工。但工程尚未进行到一半时,宣统皇帝就宣布退位了。根据革命党人制订的《优待清室条件》第五款“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均由中华民国支出”的规定,崇陵工程继续修建,终于在1913年12月份竣工。

许多逊清遗老得知这个消息后,纷纷进入北京,聚集到西陵附近梁格庄行宫。梁格庄行宫本是清朝皇帝祭陵时居住的处所,如果有皇帝死后,其陵墓还未修建毕,皇帝的尸体就放于此行宫内。在入土前,前清遗老们于光绪和隆裕皇后棺材前祭奠,一场闹剧在此时发生了。

这场闹剧的主角有两个,一个就是劳乃宣,另一个是前清布政使、负责督修崇陵工程的梁鼎芬。梁鼎芬是光绪的老师,对清王朝的一切都死心塌地地认可。在崇陵的修建过程中,他经常到工地瞻祝,为工程的修建筹款募捐。就在为光绪送葬时,他还由两个亲随搀扶着在陵前执绋(牵引灵枢的大绳),从行宫一直走到下宫殿。当人们将棺椁、随葬品布置妥当退出地宫后,他却出格似地坐在地宫内,宣称要给光绪殉葬。许多人,包括逊清遗老都觉得他做得有点过了,就把他生拉硬扯地拖了出来,才算了事。

1913年12月13日,光绪和隆裕皇后安葬前的祭奠仪式正顺利地进行着,突然,劳乃宣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一个正在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人面前,指着那人的鼻子怒问道:“你是谁,你是哪国人?”

众人都被劳乃宣的声音吸引过来,并看向那人。那人西装革履,满脸红润,头发油光水滑,与身穿清朝素袍褂的遗老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此人是同、光名臣孙诒经的儿子,时任民国政府外交总长的孙宝琦,他此次是代表民国政府来参加祭奠活动的。

劳乃宣这么大声一问,孙宝琦立即愣在当场。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梁鼎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哆嗦地站了出来,提高嗓门大声向孙宝琦质问:“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劳乃宣见有了战友,立即把闹剧提升层次,他当即跪地,痛哭不止。一面哭,一面骂孙宝琦是假洋鬼子,不要脸。

梁鼎芬又继续质问孙宝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两人一唱一和,使得孙宝琦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嘴已不听自己使唤,只是一个劲地说:“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两人又大骂,直到孙宝琦不作一声,任凭两人指责叫骂多时,才算完事。

劳乃宣大概也知道,这时的天已经不是大清的天,即使他多么怀念大清国,多么想为前朝做出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中华民国已经成立两年,一切都已改变,他对大清的怀念其实已无处寄托,只能在细枝末节的着装上进行愚蠢无用的批判,以此来完成自己作为前清官吏的职责和义务。

其实,劳乃宣没有必要对大清忠心耿耿。

劳乃宣出身于官僚家庭,其爷爷曾是江苏粮道,父亲在直隶沧州做过官。他出生于1843年,正值中国与西方武力和文化的碰撞时期。青少年时,劳乃宣在苏州读书,1865年中举人。此后数年在保定、济南给别人当家庭教师。1871年中进士,从此步入仕途。

八年后,他被任为临榆县的县太爷,然后就是和县太爷有了不解之缘,其先后共当了五个县的县太爷。

劳乃宣是帝制社会最合格的官吏,在任时,勤奋为官,爱民如子,博得了百姓的拥护。他又主张广设里塾,要求里中子弟农闲时入学。并提出对后世很有影响的主张:教化学生,以备国家之使。

在为政的同时,他还潜心研究学问。就这样,他做了20年的县太爷。有人认为,劳乃宣当了20年的县太爷是因为他一心读书、致学,不善向上司逢迎、行贿。这种说法倒也顺情理,因为他除了官吏这个身份以外,最重要的身份还是一个学者。

从以上劳乃宣的事迹来看,他并没有死心塌地效忠大清的充要条件。作为臣子,君未使之以礼(20年地方小官),臣就有理由侍君可不忠。即使忠于君,在劳乃宣这样的情况下,也没必要忠诚到大闹灵棚的地步。

特别是义和团事件,更是让他对大清政府伤透了心。

“考证”官吏

劳乃宣喜欢考证。

在考证“共和”二字之前,他就考证出了义和团不应该存在的书面材料。义和团运动在山东北部兴起时,劳乃宣正在吴桥当他的县太爷。由于义和团运动的迅猛发展,短时间内就影响到临近的直隶各县,县太爷对这一时髦运动强烈反感。为了找到镇压义和团运动的理论依据,他开始考证。

考证的结果就是,义和团是邪教白莲教的支流,源于八卦教中的离卦教,早在嘉庆年间就被明令禁止。他又找出嘉庆十三年的一道谕旨和二十年的一份奏疏,撰写了《义和拳(团)教门源流考》,作为告示张贴于所辖县境。

首先,劳乃宣所治理的吴桥并没有吃不上饭和无所事事的百姓存在,其次,大多数百姓如果不是经过煽动,是不会轻易参加一个组织的。劳乃宣这一招果然奏效,吴桥很平静。但临近的几个县城却很不平静。许多百姓参加了义和团,对外国人的教堂进行焚烧,并对地方官采取武力行动。劳乃宣狗拿耗子,派兵去临县镇压烧毁教堂的义和团成员,引起了义和团的愤恨,声言要报复他。劳乃宣又派兵迎战前来报复他的义和团,杀死九人,俘十多人。并将俘虏斩首示众。

但是,劳乃宣镇压义和团的主张和行动并没有受到清政府应有的重视,由于义和团的声势不断壮大,清政府采取了怀柔政策,后来则实行招抚和笼络,1900年6月,义和团在清政府的允许下蜂拥入京。

劳乃宣大失所望,他千方百计想要维护的政府却把他出卖了。一怒之下,以请病假修墓为名离职到了山东曲阜暂住。

这次事件对劳乃宣的打击很大,在曲阜的那段日子里,他总长嘘短叹。对自己所效忠的政府,他确实感到了无力和失去信心。他对义和团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义和团运动后来被老佛爷利用去打洋人,不久,这一运动归于失败。劳乃宣得知这一事件后,并没有欣喜若狂,他对当时的局势进行了分析后,感慨道:“神州陆沉,是此浩劫,不幸而言中!”

到了1915年,他在给徐世昌的信中对清政府不采纳他的主张还耿耿于怀,他说,“无稽之言上达,天听先入为主,信之不疑,而二三大臣知者不敢言,言者不尽知,以致一误再误,至于今日夫。……如有敢言之士将此事根底源流,是非利害反复推阐,痛切敷陈,圣性光明,定必幡然而悟,但使上意一回,定为剿拳和洋之局。”

劳乃宣之所以那么强烈地反对义和团,原因也就在这里了。他认为,当时在中国的外国教堂是缓和中外关系的桥梁,而义和团非要烧掉这一桥梁。劳乃宣和当时的许多有识之士都认为,中国是没有能力在武力上与外国抗衡的,可义和团所作所为就是逼着外国使用武力来挑战中国。

虽然,他对义和团实行镇压的主张与行动没有得到清政府的认可,但却得到了一个响应者。此人就是让他后来作为逊清遗老的日子大起波澜的袁世凯。

1899年,袁世凯在上任山东巡抚的路上,遇到了劳乃宣。劳乃宣把自己对义和团的考证书拿给袁世凯,得到了袁世凯的首肯。袁到山东以后,建议清政府对义和团严禁预防。他自己则大下杀手,使山东义和团死伤惨重。对于袁世凯镇压义和团的行动,劳乃宣鼓掌叫好。六年后,他在与徐世昌谈到这个问题时,还称赞袁世凯:“山东能保全,全在他,令人感佩。项城(袁世凯)用我之言而受效,至今犹未忘。”

或许也正是这一层“敬佩”与“信赖”的关系,在袁世凯后来翻云覆雨之时,劳乃宣才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而劳乃宣支持袁世凯的根本出发点,其实还是为了复辟大清。

希望破灭

劳乃宣在山东曲阜住了不到一年,就跑到上海主持了南洋公学三个月,1903年又到杭州主持浙江求是大学堂。1904年到1908年,连续充当李兴锐、周馥、端方三任两江总督幕僚,这就是后来周馥为尉礼贤推荐他的最根本原因。

就在1906年,中华大地上发生了一件本可以改变中华历史的大事件:清政府颁发了“预备立宪”的谕旨。要实行“君主立宪”,并派出三大臣分赴英德日三国考察宪法。1908年,公布《钦定宪法大纲》。其后,各省举行选举,选出议员、议长,组成咨议局等。

就在这一年的5月,经过张之洞的推荐,劳乃宣被老佛爷召见。张之洞之所以推荐劳乃宣,是因为他在县太爷任上时总与外国的教堂打交道,与外国人打交道,就必须熟知他们的法律。无疑,在整个中国实行外国人的政体时,劳乃宣可算是个“珍宝”。

这次进京,他被升任四品京堂,任宪政编查馆参议,后又入选资政院硕学通儒议员。就在这一段时期内,由于要对法律熟知,所以,他对君主立宪政体了解得很透。

当大闹灵棚事件,他回到青岛后与德国法科教师赫善探讨中外法律之异同,其所凭借的知识都是在这段时期获得的。正是由于他对清政府君主立宪的积极赞同,武昌起义爆发后,他又被任命为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兼暑学部副大臣。

在他和一批有识之士的努力下,1911年11月3日,清政府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凭心而论,《十九信条》已接近于英国的君主立宪,而且具有了临时宪法的性质,为了改变武昌起义带来的危机,《十九信条》中有一条就是:速开国会,以确定立宪政体。

可惜,不久后,武昌起义迅速波及全国,清政府的君主立宪被辛亥革命在背后一枪撂倒了。

清王朝的官吏们原本是看到了希望,想不到这希望转瞬破灭。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挽留住这一丝希望,但无济于事。革命党们的枪杆子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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