耒耒是我那段时光中唯一的玩伴。他不像那些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玩骑马打仗的孩子叫我“小杂种”,他叫我的名字“雾越”,这一点便使我认可他成为我的朋友。但实际上,并非我不愿意同其他的孩子玩,像这里的女人都对我母亲指指点点心有恶意般,他们也排斥着我。即使他们不玩骑马打仗这样只适合男孩子的游戏,他们只会冲我扔石头,远远地朝我做鬼脸。相比之下,耒耒友好得多。
耒耒的母亲与祖母是邻居,她年轻时的衣裳与嫁妆不少也经过祖母之手来装饰,所以这点恩德她还记得,平日间妇人们聚在一起讨论我母亲,她也仅仅是讪笑,并不多说,也不反对耒耒来找我玩。每当有人劝她,“别让你儿子去找那小丫头玩,她娘不正派哟”时,她满口答应但也只是叮嘱耒耒别在人多的时候找我以免惹人闲话。“咚咚”,他又在敲我的窗子示意我出来。
“雾越。”他向我展示手中的水果糖,讨好地要我打开窗户。我犹豫了一下推开小半扇窗接过。甜食是稀有的东西,只能在逢年过节时吃到,我还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勉强原谅了他。我在跟耒耒赌气,脑袋后面的伤口时刻提醒我这件事,他一边咽口水盯着咔吱作响地嚼着糖块的我,一边听我数落他懦弱。
虽然母亲的名声不好,却毫不妨碍人们为了外祖母刺绣与缝补的手艺而来。铁匠家的大女儿下个月要出嫁,送来小半匹红布让祖母赶制一件嫁衣,报酬给得倒是不低,但要求也极为苛刻,要绣上百花的图案,再用金线锁边,貌似是嫁了个阔绰的人家,一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对各方面都挑剔了起来。我拾了一段废弃的料子用来将长及腰部的头发绑起来,比之前祖母给我的不知从什么衣服上拆下来的一段毛线要好上很多。
但没等我向耒耒炫耀,我的新头绳便被铁匠家的小儿子从我头上扯了下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连同一小块头皮也让他拽了下来。然后面朝天地被他在地上拖行,这让我觉得十分可耻,可是我无暇顾及此刻的丑态,只得大声尖叫,我知道耒耒一定就在附近看着这一幕,虽然也惧怕被揍,我还是期盼着他可以来救我。
3
待春日的青翠已小具规模,后山上的花野也开出了细密娇小的黄色花朵来,冬季的荒凉亦完全被葱茏取代,耒耒最终没能勇敢地挺身而出,我也想明白了,我没有理由强求他来保护我,就像那时我没能阻止母亲嫁给别人,有些事情不会乖巧地按照我的想法进展。祖母用她裁布料的那把剪刀减去了我的头发,我摸着头顶结痂愈合后光秃秃的那一块,为它再也不能长出头发和我无法将花野中的花朵插进发辫而遗憾。
祖母说:“每个人都有苦衷。”
母亲没能再重返舞台,因为她的腰肢被握在了一个男人手里。母亲说他是省城中的一个剧团的团长,下乡走访时从乡野戏班里看中的母亲,使她再也不用为了多买一盒脂粉而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争相卖唱。我也见过那男人一面,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却没有任何斯文可言。我想不出素来爱美的母亲怎么可以忍受和那样浑身肥胖一脸奸佞的男人在一起,用曾经为我唱催眠曲的唇齿去亲吻一堆恶心的肥肉。所以当母亲让我叫他“爸爸”时,我嫌恶地躲在母亲身后,我看到那样厌恶的光芒又从他的眼中反射到了我身上。
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母亲再嫁的那一天并没有带着我,当我穿了新衣服一大早准备跟着母亲去省城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就不在家中了。我对耒耒说我要去拿很多的喜糖回来给他吃的话也变成了空言。祖母从灶台下带着温度的余烬中摸出一个鸡蛋递给我之后,便又开始帮着不知哪家的姑娘绣一个帕子。我握着那枚鸡蛋悄悄哭着,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凄凉。
即使是喧天鞭炮声也掩盖不住邻里对她的唾骂,所以她不得不在凌晨的时候就悄悄起身,毕竟再婚这种事在当时是极为羞耻的,况且她没有与父亲正式地离婚,虽然在她决定嫁给那个剧团团长之前,便听到了父亲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消息。
4
“雾越,要不我们去放风筝吧。”耒耒看我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便开口提议道。我见过耒耒的风筝,细竹竿做的骨架,蒙着一层薄薄的宣纸,画着黑翅红嘴的燕子,它的尾部剪羽上缀着彩带,放飞的时候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
天气还是有些冷,并不适合放风筝,那些从石窖中穿过的风还没褪下凌厉的外壳,我惧怕大风吹断了轴线,但又期望着可以在风中一边拽着它一边奔跑。我知道耒耒对他的风筝是极为爱惜的,上一次和那些孩子玩时挂破了燕子的翅膀,他便难过了好几天,直到他母亲用浆糊将那一处补好,他却再也不愿意拿出来玩。可见这次他为了让我开心起来,下了多大的决心。
“好吧。”我假装不感兴趣地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他,他兴冲冲地跑回家去拿风筝,我跟着他,连绒线帽子忘了戴都不知道。
那风筝并没有我在远处看时那么吸引人,它的做工粗糙,上色也不均匀,甚至燕子的有一只眼睛是歪斜的,一点儿也不讨喜。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于放风筝的兴致。
他在初春开满迎春花的花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不时将风筝线收了又放,他好像做给我看般一下放开了线轴,风筝便一下子“倏”地升了上去。他眼疾手快地把最后一截线抓住,转过身来嘿嘿地冲我笑。他把线轴交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拽着风筝跑了起来。
可能我太过得意忘形,脚下交错繁复的花茎野草将我绊倒在地,风筝便脱手而去。我不知所措地躺在地上看它飞远,在我没反应过来时耒耒便追了上去。
它最终挂在一棵已经枯萎了的树上,燕子的肚子被穿了一个洞,无力地挂在树枝上,我捡了颗石头想把它砸下来,耒耒尖叫着将我扑倒在地阻止了我的行动,他一边抽泣一边往树上爬,就在我想他以后会不会再也不找我玩的时候,“咔嚓”一声,他踩断了树枝在我眼前掉了下来。我想拉他起来,拍着他的脸让他醒过来,可是除了血不断地从他的脑袋后面渗出来外,耒耒并无其他反应。他紧闭着眼面色苍白,无论我怎么叫喊都不愿醒来。
5
嫁去省城不久之后,母亲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开春之时,她的肚子便迅速膨胀起来,她的腿变得浮肿,不便下地走路,需要人照料。而习俗又认为女人生产是件污秽的事情,必须送回娘家,待坐完月子之后才能被接回。
再见到母亲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的两颊变得丰满,身材臃肿了一圈,声音也因肥胖而低沉了下来。她过来拥抱我时隆起的小腹隔着毛衣贴着我让我觉得恐慌,那样一个突兀的生命将母亲在自己心中的样子完全地毁掉了。将她美丽的外貌与姣好的身材撑得变形,它夺走了母亲再次在舞台上风光的机会,但我更多地觉得是母亲背叛了我。
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在此后得到了微妙的改善,母亲开始耐心地向祖母学习起刺绣的方法来,她为未出世的孩子缝了一件小夹袄,大红色的料子,上面绣着小小的白花,从花瓣的样子来看又像山茶又像芍药,那是母亲一贯喜欢的,也不管自己将要生的是一个男孩,执意缝了这样花哨的样式。
她的手指也由纤细变得粗肿,当她费力地捻着一截线头想要穿过针眼时,便会叫我帮忙。“雾越,你看我给你弟弟缝的衣服多好看。”她将小夹袄举在我身前比画,一脸幸福的样子。而我总是装作粗心大意不慎将针掉在地上然后用脚蹭到别处,看她由喜悦变为着急。
初夏时我热衷于在花野寻找一种叫作夹竹桃的花,以前听人说过,怀孕的女人若是吃了夹竹桃的花瓣,便会血崩滑胎流掉孩子,我厌恶了她那副期待着母凭子贵的表情,想要把那个孩子从她腹中驱赶出去,像米婆用糯米驱鬼一般。但我只找到几株开得孱弱的凤仙花,偌大的花野中没有几株是我所认识的花,它们开得娇羞妩媚,偏偏没有我要的夹竹桃。
就在我沮丧地回家时,发现母亲躺在地上,血水顺着裤子流了一地。床边的凳子翻倒在地,她应该是下床时不小心踩翻了凳子跌倒的,她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呻吟着抬起头望向我,她艰难地向前挪动,身后拖着一摊血迹,“雾越,救救我的孩子,快叫你的祖母过来。”
我用力地关上门向灶房跑去,然而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改变了心意。祖母在煮一锅中药,是那个男人托人送来给母亲安胎的,我镇定地走过去接过祖母手中的蒲扇向药罐下的火堆扇风,火苗更旺了些。我问祖母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又大声地哼起母亲曾教我的歌,我还记得她说:
“雾越,你以后要哄弟弟睡的。”以便确信祖母听不到母亲微弱的呻吟和求救声。
6
耒耒被送到了卫生院里,脑袋后面缝了好几针,他一定是追着风筝跑时太累了,一直没有醒来。他在那里躺了几个星期后被接回家。村上跳大神的奶奶来看了几趟,说是耒耒的魂已经被勾走了。我每天都跑去偷偷看他,他头顶上悬挂着吊瓶,躺在一张大床上让他看起来十分渺小。
我在花野中搞来应季的鲜花放在他床边,尽管第二日再去时那些花都被人踩得稀烂,扔在地上,我仍然坚持不懈地去采那些我知道或是不知名称的花,哪怕花粉过敏让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可是他的母亲对我的恨意并不会为此减弱,被她发现时,她便抄起手边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小贱人,你和你母亲一样!”她边骂边打。我默默地承受着,希望耒耒可以听见然后醒来阻止她。
祖母听见响动颤巍巍地出来护着我,将我拉回家去。祖母没有过多地指责我什么,母亲死后我再也没有哭过,连同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子,一同葬在了花野之下。她拆了母亲为那孩子缝的小夹袄,拼了几块不同花色的布为我改了件衣服,但我一直厌恶穿它,至今我还是没能原谅母亲的背叛,所以祖母为我缝了一件新的衣服,翠绿的缎子面,绣着巴掌大的大型重瓣花,祖母说,那是花季中开到最末的花朵,叫作荼蘼。
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7
那个男人差人送了一笔钱过来之后便再也不管不顾。在他眼中母亲只是一台姿色姣好的生育机器,她的存在可有可无,有太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投怀送抱。我的头发又长长了,这次祖母没有给我剪掉,她用密齿的篦子替我梳头,遮住了那块光秃秃的头皮。她第一次正式地叫我“雾越”而不是“囡囡”。她问我,你想不想去城里上学。我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作为回答。
耒耒最终没有撑过那个夏季,不是因为无法治疗,而是他的母亲不想再拖延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那样耗下去的精力,我看见他们将被子蒙在耒耒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地停驻住睡梦中没有任何挣扎。很快,在花野中又多了一抔不起眼的黄土堆成的坟墓。但这种悲伤没有持续多久,罩着他家的阴郁便被新生婴儿的哭声搅散。
临走之前我拥抱了一下已经佝偻的和我一样高的祖母,她的身上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那是快要死去的老人身上才有的味道。那天村上的人们为了有更多的地去种麦子,焚烧了花野,那些扑鼻的香气和鲜妍的花瓣全数湮没在了火海中,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不朽——致我的摩卡
文/李婉琪
亲爱的摩卡:
现在的我,正在一万七千米的高空中,想念你。
一个人踏上去马尔代夫的旅途,真是一种特别的寂寞和漫长。但是总归是去寻找自己心中最美的那片海的,所以再漫长也不会觉得辛苦。
就像等待你的那条路。走得义无反顾。
看不到想象之中的城市灯火,没有绵长耀眼的街道,窗外只有黑漆漆的一片,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原来黑暗真的可以把一切都吞噬掉,也包括当初那些柔软的时间和云淡风轻的笑脸。于是拉下挡风板,头靠在座椅上打开笔记本点开刚刚下载的哈利波特七。当初你和我约好一起去看的,但却一直没有赴约,我等了你一年。
好像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当初那些稚气的小鬼头一下子变成了救世主,越长越棱角分明变得不那么好看的脸却写满了之前不曾有过的坚毅。看到海格被绑在木桩旁的刹那,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当初那么高大的海格,这一刻显得这么脆弱不堪一击,只能绝望地喊着“No,Harry!No!”是这样吧。
当时间把生命越冲越远,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一如当初般强壮高大,永远坚定地挡在你的身前。一路走下去,终究只会剩下自己的影子,怀念着曾经那些温暖的安逸的光年。Harry的成长之路走得异常辛苦,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一路离开了那么多的伙伴。小天狼星是我最喜欢的角色,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他的卷发和相貌有着那么一丝流浪的艺术气息,可能是他为了朋友的坚定和容忍,也可能只是他的某一句台词触动了心里的某一根神经。世事就这样,很奇妙的感觉,并不需要多么奇特多么与众不同,也不需要多么出众多么不同凡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可以让你突然就义无反顾地陷下去,再不想重出江湖。只想安静地陪着一个人看朝来暮去,守着一个人的容颜慢慢苍老。
摩卡,你记得吗,我曾经在书上看到一句很美的话。他说风华是一指流沙,苍老是一段年华。
其实虽然流沙流走会在指间留下细小的光辉,但年华即逝,也只能在心底泛起微澜。
我以为青春就是张扬和挥霍,我以为那时候的所有永远不会变成曾经。
可是我错了。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流离失所,我们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
譬如那段温暖如初冬朝阳的日子。
你还会不会每个冬天围着厚厚的围巾手捧一杯热摩卡站在法国梧桐下等待一个总是睡过头的女生?你还会不会在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张扬地笑?你还会不会为了牵一个人冻僵的手而每天裹着厚厚的外套?你还会不会半夜突然醒来看着窗外的月亮就突然心疼到睡不着觉?你还会不会为了一个人随意的任性顶着硕大的太阳跑到城市最东边的小村落买一支据她说很不一样的棉花糖?你还会不会,记得之前的生命里,好像有一个很在乎却又假装不以为意的小丫头。我想你不会。你向来是个洒脱的人,从来不会怀念对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可能只是在心里的那个角落,还隐隐约约地有着当年盛夏的枝头和树下张牙舞爪的小小人影。
但是我不行。我决定记得的事情就一定要记得,我决定等待旧时光,就一定不会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