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我,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不是你,再拼死拼活也没有足够可以立身的资本,自力更生,独立自主,说到底我还是没人要罢了——”
空气里划过很细微的裂缝。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安,我……”
“没事。”我笑了笑。
不就是因为——我也没人要嘛。事实而已。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开始在电脑前敲打键盘,我知道远方在给电台写乐评,而且对方的报酬也相当可观。
回去的时候天已微亮,小蓓竟然还坐在客厅,“喏,”她递给我一张薄薄的纸片,“我想试一下运气。”
我低头,“新锐美术大赛”六个字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我的眼睛。
新锐美术大赛,青年美术爱好者的奥林匹克,据规定参赛者要在18~22周岁之间,且一生仅有一次的参赛机会,大赛将会选拔出一名最有潜力的绘画新人,除获得丰厚的奖金之外还会获得送往国外深造的机会以及在国内一流美术杂志上开辟专栏的资格,大赛已成功举办三届,其盛况震撼全国。我匆匆看了一眼今年的命题,“火花”,一个别具一格的题目。
“别太累了,平静对待。”我对她一笑。凡是小蓓决定的事要改变是很难的。
五
似乎今年春天是个格外忙碌的季节,远方通宵在电脑旁敲敲打打,我总会听见他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的沉闷的响声,然后我能猜到他心里是否烦躁。小蓓买了很多爱尔兰民谣的CD,对面不断传来舒缓忧伤的旋律,偶尔她会敲响我的门,然后穿着满身颜料的衣服对我说我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再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继续改改画画。我开始准备写毕业论文,在文字与游戏中周旋着。时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踱步,我停下脚步想回望才发现离起点已经这么这么远。
一个月后小蓓终于交出了满意的画作,远方的乐评也已完成,我的毕业论文快要接近尾声,什么都快要结束我想我们都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然后我们就真的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睡到山无棱睡到天地合睡到海枯睡到石烂睡到所有的所有似乎都与我们无关。
可再深沉的睡眠也是会醒的,如同本就要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一样。
生活褪去了紧张忙碌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空虚不少,一切毫无疑问地回到原点。
下午小蓓敲响了我的房门,然后我看她风风火火地抱着一堆东西飞进了我的厨房。
“你……”
“没吃过饭还没见过人做饭吗?你去把远方叫来好了,能吃到我做的菜你应该感到无限荣幸。”
“那我是不是该三跪九叩感恩戴德顺便山呼万岁?”
“如果你不介意我当然没意见。”我看着小蓓淡然自若的样子突然怀疑菜里会不会发现鹤顶红或者五步散之类的东西。
万家灯火的时候,我看见了餐桌上饭菜升腾的白色热气,忽然有种家的错觉。小蓓满了三杯葡萄酒,然后平静地告诉我们她获得了新锐美术大赛的一等奖,我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表情感觉她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我与远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奇,连我们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似乎这个一等奖的名字是小蓓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要走了,明天的机票,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空气中的水分迅速冻结成冰冷的物质,不断在心里砸出没有温度的裂缝。
小蓓走向窗台,然后缓缓抱住膝盖,“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时间会冲刷掉一切记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发生的一切一切,然后记不起所有人的名字,但我想说,这段时间,应该是我现在最快乐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最温暖的时光。”她不再说话,继续用那种最寂寞的姿势望向窗外。
远方抱着他的木吉他开始唱歌,唱老狼,唱叶蓓,唱那些死在1995年的校园民谣。
远方,你怎么可以把那些死了的歌唱得……这么悲伤。
我转头看小蓓,她的肩膀在歌声里不断颤抖。然后我埋头不停喝酒,什么东西砸在酒杯里,一滴一滴,我不知道。
在我快要麻木到昏睡过去时,我隐约听到远方说他要走了,他说他本来就是风永远不会停留,只能在不断地寻找中填补空虚,他说兄弟你要好好的,他说……我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切遁入黑暗。
我想我是醉了。
六
第二天下午我被一种乒乒乓乓的喧闹声吵醒,然后揉着发胀的脑袋冲向门外,对面的新住户是四口之家,正在忙着搬东搬西,不时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传来。我发疯一样奔往楼下,然后看见房门紧锁,人去楼空。似乎所有的一切只是我一个华丽的梦境,醒来后发现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心里某个角落迅速下陷,窒息感顿时弥漫了整个胸腔。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听见对面传来爱尔兰民谣的旋律,然后看你抱膝坐在窗台。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在半夜听到你敲门,然后慵懒地告诉我我们是同类。
我只知道我再也无法在小吃街接到一个震耳欲聋的电话然后遇见一个同样寂寞的人。
我只知道我再也无法听那首安静而沙哑的《远方》。
我……再也不能了。
跌跌撞撞回家,楼上大妈抱着波斯猫高傲地走下楼梯,我听见了她鼻腔里发出不屑的闷哼然后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终于不用听那些烦死人的调调了。”
对,你该满意了。现在不会有人再来烦你了。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总之不想醒来。我承认我在逃避,但我别无他法。
一切回到原点,我开始像原来一样和游戏相依为命,偶尔写篇稿子换点稿费,然后在凌晨去小吃街游荡。只是再也没有发现一个拥有栗色头发的少年安静地弹唱,也再也没有一只搭在我肩膀的手告诉我何为寂寞。你们让我拥有了温暖的错觉,然后在我已经沉沦时却要我学会像原来一样生活。
立夏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告诉我已在南方定居,让我毕业后搬去与家人同住,也好补偿我这些年缺失的亲情。
我想也该如此,毕竟这座空城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惦念的了。南方那个冬季也不会下雪的城市,应该会温暖些吧。
散漫了这么多年,收拾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边慢慢地办理各种手续,然后继续毕业论文最后的修改。
几个月后,我终于毕业,各种手续也办理完全,我订了三天后的机票,想最后看看这座有着我所有温暖回忆的小城。
七——安的三天
我把房子卖给了一个钢琴老师,因为我发现她有和小蓓一样寂寞的眼神,把回忆交给她我觉得安心。
我走过和远方经常去的CD店,买了一张远方最喜欢的朴树的CD,里面有那首我们最爱听的《那些花儿》。走出CD店在转角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汽车车灯刺眼的光突然打过来,等视线清晰时我发现什么都没有,我想可能是我的错觉。
然后我去了小吃街尝遍了我们曾经吃过的小吃,我想在南方应该不会再吃到了吧。
我去了S大看看曾经有过小蓓气息的地方,她的照片被摆在醒目的位置,毕竟她给这所大学带来了足够的荣耀。
我在河边坐了一天,看回忆静静地在脑海重新回放。
明天我该走了,心里突然疼痛了一下,什么东西迅速坠落。
八——远方的三天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也许我该放弃些什么,比如追逐,于是我回到了曾经的那座小城。开门的是一个钢琴老师,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想起了小蓓寂寞的眼神,她告诉我安已经搬走了。我又一次地错过了你。
我走过和安经常去的CD店,买了张朴树的CD,里面有那首我们最爱听的《那些花儿》。走出CD店在转角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有着瘦削背影的少年,汽车车灯刺眼的光突然打过来,等视线清晰时我发现什么都没有,我想可能是我的错觉。
然后我去小吃街尝遍了我们曾经吃过的小吃,我想我再也不会吃到这么带感情的东西了。
我去了S大看曾经有过小蓓气息的地方,她的照片被摆在醒目的位置,毕竟她给这所大学带来了足够的荣耀。
我想我该离开了,带着满满的回忆。
九
我拖着偌大的旅行箱在机场茫然四顾,突然觉得真正的孤独是在人来人往中找不到方向。我觉得很颓丧。然后买了一份报纸排遣一下无聊。
翻开报纸的第一眼,我愣怔了。
六月飞雪,空气迅速冻结,飞鸟滑过黑色的天空,牧师高唱挽歌。
报纸头条照片里远方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下是盛开的妖艳的红莲,标题是我市一名男子跳楼自杀……胸腔里涌出腥甜的液体,世界顿时天旋地转。
远方的葬礼很凄清,只有我和他原来工作的酒吧的几个朋友,我把他的木吉他与他一同下葬,爱音乐一如他般痴狂,想必没有吉他的陪伴也会寂寞吧。
没有眼泪,没有过于深刻的痛彻心扉,只是觉得这似乎就是远方的宿命,他的终结也该如此自由。只是心里突然空了很多,呼呼地透着冷风,再也填补不完全了。
几天后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里我打开了远方留下的信。
安:
我记得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用谦卑的态度生存下去,那么死亡是最好的抗争,即便它是最懦弱也是最微不足道的。我不能说我经历很多尝遍酸甜苦辣晓尽人间冷暖,但在这奔波的多年岁月里我看开了很多,生命的珍贵不在于它的长久,而在于它遇见了什么,拥有了什么,我看过了花花世界,我追逐过努力过奋斗过,我有你们最温暖的回忆,我想我足够了。好好保重,我会在另一边拥抱着我的自由然后微笑着看着你们走下去。我抬头看小蓓寂寞的眼神,远方安静的背影在飞机舷窗上不断变换,最终像小城一样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十
南方的空气带着点微微的潮湿,似乎很是温暖的小城。
我在报社做了一个小编辑,偶尔用大学学的专业搞点美术设计赚取额外的收入,生活踏实平淡。父母对我的表现也格外满意,他们觉得一个男孩子自理多年还没有学坏已经很让人欣慰了。
我改掉了喝冰水的习惯,三餐开始规律起来,南方的小吃几乎没怎么尝过。
我开始强迫自己睡眠,不那么习惯性地失眠。
我开始慢慢地不玩游戏,把重点放在工作上。
我开始学着淡忘一切,然后适应现在的生活,可是我发现,无论时间再怎样满,生活再怎样充实心里依旧有微微的裂痕,轻轻触碰就会鲜血淋漓,然后露出巨大的漏洞,空虚无力。
我会在每个星期买一期美术杂志,上面有小蓓的专栏,我看着她的画风依旧尖锐寂寞,在整个城市上空荡起一阵阵重金属的回响。
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叫静纤,是个安静善良的女孩,和她一起没有太多波澜壮阔,可我深知平静最好。
周一送她上班,在报亭里买到了新一期的杂志,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我像被狠狠地敲打了一番,心里突然刺痛起来。
然后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马路边缓缓地蹲下,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身旁是静纤焦灼的呼喊,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幅画里,女孩抱膝坐在窗台,她的背后是倚在门边上的一个瘦削的男孩,两人抬头望向窗外,深蓝色的夜幕里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背着吉他安静地向天边走去,画底是标题——《告别远方》。
一瞬间回忆上涌,那些蓄谋已久的泪水顷刻间漫灌了整座城市。
锦瑟
文/赵文嘉
锦瑟。Sealwiththee。
这是一段时光,每个少年都将经历的青葱岁月。虽然有时会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但至少在这段青春中,你曾出现,这便是我最好的回忆。
芥末街8号。
是的,这不是传说中的街头巷尾,而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旧时街巷。
雨后的小巷里透着薄薄的光,依稀有青苔生长的石板路上,到处都可以闻到泥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清香。凉凉地让人几乎忘记这是夏天。
佐藤由美拿着手里的地址找到这里时,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低矮的围墙,青石砖砌成的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木制的牌子:芥末街8号。
那么,芥末街8号旁边的小店铺呢?
还没等她往里走,只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柳原的同学吧?”佐藤转身,只见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旁边紧邻着的高楼把原本稀疏的阳光拆分开来,只斜斜地洒下一缕,最终映射在身旁的青石砖墙上。阳光在空中打着弯,逆着光,佐藤回答道:“是的。奶奶你好,我是佐藤由美。柳原同学今天没来上学,老师让我过来看看。”随着说话的空当儿,佐藤这才适应了周围逆光的环境,看清了奶奶的模样。“嗯,是啊,早起时说难受,所以就没让他去上学。”老奶奶依旧慈祥地说道,“要不然进来坐坐?”还没等佐藤回绝,只感觉手腕被人拉过,“柳原今天还说呢……今天的课程好像很重要,没上课的话也许会落下一大截。如果佐藤你有时间的话,写完作业也给他讲讲吧?”
奶奶拉着她顺着狭窄的小巷走到里面的院落,这才放下手。佐藤被突然的光亮刺到眼睛,缓了一会儿再睁开,只见眼前的院落和刚才的青石小巷完全就是两种风格,里面的院落修葺一新,连花园里藤蔓旁的白色篱笆,都是耀眼的夺目。似乎看出了佐藤的疑惑,奶奶嘴角微翘,“这是柳原的爸爸前段时间回来时,刚刚找人新修的,而门口的小巷,那是时间的标记。而且……”佐藤听完,恍然大悟,“奶奶,你们要搬家吗?”老人捂着嘴微微笑起来,“你这丫头,还真是个鬼机灵。是啊,等柳原高考之后,我们就会搬回去了呢。”“回去?日本吗?”佐藤微微吃惊,“那……柳原同学怎么办?”“他会回到日本读大学的啊。哎,对了,佐藤,你怎么会到这里呢?不去日本上学吗?”佐藤听到这里,低下头,“因为,爸爸是中国人啊,我在这里上学,妈妈也嫁到了这边。只有放假才会和家人一起回去。”“哦,是这样啊。”
就在两个人正说话时,只听见“吱呀”一声,“家里来客人了吗?”男生惺忪的声音传来,然后只见他从房间走出来,看到眼前的人,呆愣了几秒,“你是,佐藤由美?”佐藤听到男生认出了她,嘴角微扬,“是的。柳原同学你好。”
阳光疏落落地顺着屋顶的房檐滑下来,照在眼前身材颀长的男生身上。
嗯,其实很久之前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柳原哲也。不单单是因为我也是日本名字,而且,还有连自己也不知晓的莫名心情。一听到关于你的名字,就会不自觉地听下去。
芥末街8号,这算不算一个转角?
距离上次登门造访已经有一段时间,佐藤还记得那天柳原最后把她送到车站时说的话:“佐藤,有时间的话,能帮我补习语文吗?”当时的自己很惊讶,也很惊喜。惊讶在于,柳原平常语文就很好。惊喜在于,他居然会让她帮忙补习语文。算是上次去他们家的小小收获吧。
也许是时至青春,居然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回想许多天。如果时光曾记得,我愿把哆啦A梦的时光机借来,偷偷地暂停时间的流逝,这样,我的回忆便可以变得更长、更长。佐藤在心里想。
“佐藤,佐藤。”突然后桌传来陌小雪的声音,佐藤这才回过神,正欲转头,却又听到对方急切的声音,“哎呀,不是我叫你啦,是老班,老班。”被她的声音惊到,佐藤抬起头看向讲台,只见老班无奈地扶了扶眼镜,“佐藤由美,你来翻译一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