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左挂掉电话,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初夏微热的风潮潮地黏在脸上,紧紧抓着她刚刚流过的眼泪。
她走得很慢很轻松的样子,时不时抬头看看头顶的那片变来变去的云,在转角的红绿灯边从绿灯等到黄灯,然后突然冲过马路,在隔离带里的长青树上揪一把叶子,一路走一路撒,走到街边亮起昏黄的灯光,她就低下头踩着自己的影子漫无目的地晃,却不知不觉晃来了许洛扬在的那个路口。
杨左抬起头,想叫许洛扬,却没出声。
她知道自己果然还是输了。输得彻底。
她最最亲爱的许洛扬,正闭着他漂亮的眼,长长的睫毛上,还覆着一个女生水蜜桃色的唇。
“妈,我决定了,我出国。”杨左紧紧地握着手机,小声地说。
谁也不知道怎么了,最最热闹的杨左突然就变得安静了,嘴边一直都挂着柔软的笑,眼睛也总是浅浅地弯着不再古灵精怪地到处乱看,下课不再叽叽喳喳地吵闹只是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大家都以为是高考的压力把这么一伶俐的小丫头摧残傻了。
只有林冉和许洛扬知道不是。
林冉知道是因为杨左那天跑到她家痛哭流涕吓跑了家教老师。
许洛扬知道是因为从那天起杨左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无论他再怎么逗,始终是淡淡的表情,和没有焦点的目光。
杨左还是每天和大家一样上课,一样考试,一样排名,一样挨批。但是她心里很安稳。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离开。
一切汗水和眼泪都在那个天光泯灭的下午戛然而止,高三17班的同学们送走了他们最最纯真的高中时光,所有人兴高采烈地扔掉书包冲向KTV准备通宵。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唱着唱着歌大家就泪流满面,喝着喝着酒就失声痛哭,只有原唱的《同桌的你》在有些拥挤的包厢里单曲循环,也没有人说想要切掉。
林冉突然站到桌子上扯过话筒,尖锐刺耳的嗡鸣划破了刚刚所有人的伤感情绪。
“杨左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从上海飞加拿大,她今天没来因为她不想和你们哭着说再见。”
所有人愣愣地呆在原地。没人出声。
“还有许洛扬,”林冉用手中的啤酒瓶子指向角落里低垂着头一个人喝酒的人,“她说,我们分手。”
那个人猛地蹿起来,拽过身旁的外套就冲出了房间。
留一室讶异的荒凉。
谁也看不见,那天的暴雨倾盆,杨左缩在墙角,抱着自己,哭到失去声音。
part6
乱糟糟的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惊讶地看着她,也有人转过身去看沙发上那个依旧挑着一边嘴角痞痞地笑的许洛扬。
还是许洛扬站起身来打破了僵局,“恭喜啊,我们小M也终于长大了,要穿婚纱了。”
杨左微微颔首,“谢谢。记得到时候带你女朋友一起来啊。”
许洛扬有些发怔,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肯定会的,两个人的话,肯定能把红包都吃回来。”
肯定,能把红包都吃回来。
曾经有一个夏天,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他身边双手握拳信誓旦旦,叫嚣着以后无论谁结婚都要一起去,那样才能吃回本。
当时他从没想过要问,也没想过有一天会问,如果结婚的,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呢?
回到家,杨左把那些信件一封一封摊开在床上。
——杨左,你个没脑子的笨猪!凭什么说走就走!你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
——杨左啊杨左,你真是个狠心的浑蛋。我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到上海,就站在候机厅的正中间看着你,你却头也不回地就过了安检。
——我他妈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你什么也没留给我。没有电话,没有地址,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但我想寄到这里,你总会回家的吧。
——Mary,你走这么久,我才真正相信你已经离开。
——林冉到现在也没怎么搭理过我,我觉得我还真是失败啊。跑了老婆都不知道原因。
——靠!他祖宗的这什么时候的事!我压根不知道!你是白痴吗!
——没关系,老婆。我等你回家。
——哎媳妇儿,今儿走马路上有个美女冲我放电哎,还特别主动地管我要了电话。要是你在估计又会气急败坏地踮着脚揪我耳朵了吧。
——宿舍里最近偷偷养了只小猫,张牙舞爪的跟你一个样子,现在我们都叫它左左,可是全寝室只有我知道为什么。怎么样你老公有才吧?
——哎,今天圣诞节,下雪了呢,你不是最想要这样的圣诞节吗?我给你买了一个带猫耳朵的毛线帽子,特别可爱。你什么时候来拿呢?
——两年前的元旦我们一起窝在电影院里过的零点吧。其实那天说你的围巾很二是逗你的,你戴白色很好看。
——满街都是放炮的人啊,我也买了好几个大大的礼花弹。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子的感觉吗?我去楼顶那么高,你离得再远也应该看得见吧?
——昨天我拿个你最喜欢的那种焰火棒在那里甩的时候竟然有一个小屁孩极其不屑地说我幼稚!开什么国际玩笑!以后我们的小孩儿绝对不能这么不可爱!
——我说,过完年就是情人节你知道的吧,大爷我一个人过可是寂寞得很啊。你要是敢在那边随便勾搭老外回来我揍你屁股!
——左左昨天生病了,我带它去医院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彩灯装扮得特别有feel的广场,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怀里蹭啊蹭的,真像是你。
——妞儿,给爷笑一个呗。不然爷给你笑?……可是,爷都快笑成面瘫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说杨左你丫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老子的信都敢不回!难道你两年没回家吗!好吧,我更愿意相信你真的两年没回来。
——我觉得我都快成个傻子了,大学这么牛×的年代哪个爷们儿不是忙着蹦迪泡妹子啊,大爷我还得每天颠不颠地坐这儿写信。
——靠,就他妈因为老子没女朋友两年了,昨儿隔壁宿舍一男的跟我表白了!你说怎么办吧杨左你给我负全责!
——你他妈想让我等死你啊!……算了,等死就等死。
刘若英的声音淡淡地唱,时间走了,谁还在等呢?
杨左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憋住呼吸,眼泪还是顺着指缝往下滑,冰凉冰凉的就流进心里。
对不起了,今天就让我再为他流一次眼泪。
以后不会再难过了,不管那天水蜜桃色的唇下的他是不是如冉冉说的已经睡着,不管他是不是一个人在我离开的机场里坐了一天一夜,不管他是不是七年来一直围着我织的那条早已经变形的围巾,不管他是不是一直后悔我们在一起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不管那天我看到的在他身旁巧笑倩兮的女孩子是不是那个他从小疼爱的表妹,不管他是不是,那个我曾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珍惜的,许洛扬。
有人说永远不要在你的十六七岁爱上什么人,因为那会是你一辈子最爱的人。
我再也没有像爱你一样奋不顾身地去追逐一个人的方向,再也没有如当初般热切地期待一个未来,再也没有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深入骨髓的快乐和温暖,再也没有那个坏笑的嘴角和霸道的亲吻,再也没有站在谁的身边随便生气发脾气。
可是我还是很感激,感谢让我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你,遇见爱情。
许洛扬,再见。
再见,我们的十七岁的夏季。
请你幸福,一定一定。
part7
“Mary,来这里。”新郎温润的嗓音远远地传来。
许洛扬一下子僵住了手指,然后挑起嘴角轻笑,举着酒杯向新娘新郎的方向微微颔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眼睛笑得弯弯的杨左洁白的婚纱有那么一点刺眼。
扬起头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便一个人推开了礼厅的大门,迈向了外面那个嘈杂的世界。
厚重的门缓缓关上,隔断了婚礼热闹的声响,隔断了杨左和许洛扬的十七岁,隔断了一个烈日下轻笑的少年拥着张牙舞爪的小女生,隔断了彼时湛蓝的天空。
丢失的夏天,再也回不去。
告别远方
文/芷年
一
“那年春秋那年冬夏那年你那把破旧的木吉他,那年伤悲那年离散那年你辗辗转转走了天涯,那年的你在远方摇下了一树的栀子花,那年的我在故乡听了一夜的秋风肃杀。
曾经的你你我我静静悄悄留下的话,而今你手心缠缠绕绕扯不断我的牵挂……”
木吉他沙哑的音色如同深蓝色的鸢尾死在湖泊,万物开始悼亡,天地黯然失色。只有他空旷的声音在房间里反复回荡。
我知道远方又开始沉郁了。
说实话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给远方定个位,流浪歌手,酒吧DJ,自由撰稿人抑或别的我所不熟知的。他就这样带着谜团出现,带着谜团离开,就像风。
只是彼时我不知道平静下真的有涌动的黑色暗流,只是彼时我不知道此刻的温暖只是别离时命运不屑的施舍,只是彼时我不知道我再也无法对你们说出早就想说的话。
——若人的一生只为遇见一些人,那么你们就是我的灵魂所寻。
只是我现在只能说着“只是”来怀念过去。
——你们还能听到吗?
二
我很少见到我爸妈,而这种很少的概念几近于屈指可数。我仅知道可以在某年某日接到一个嘘寒问暖的电话,然后听他们说“哎呀,爸妈很忙”或者“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心疼钱”之类的话,而结尾往往总是亘古不变的“我们要去见客户了就说到这儿你要乖啊”。不等我说话那端已经很自觉地响起了嘟嘟声。
我总是很想笑。
——如果亲情的维系只剩下金钱。
当电脑屏幕第N次显示出“GAMEOVER”的提示后,我决定出去走走。北方的冬季总有种干燥的寒冷,飞扬的尘土肆意包裹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和他们严实的衣帽下或冷或暖的心,那些疲惫的脚步里是灯红酒绿的寂寞,在午夜裂解出清晰可见的伤疤,然后人们极力掩藏它们继续行走。
小吃街的生意总是很红火,升腾的热气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氤氲出温暖的白色。抬头看见一对情侣边搓手边等待,脸上是心满意足的表情,突然想起他们说你自己要怎样怎样。
我自己就是我一个人。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子的不是吗?
——“butIknowtomorrowIwilllosetheoneIlove……”手机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来。小蓓说哎呀你在哪儿?小吃街有吉他弹唱你要不要来啊顺便请我吃饭,我说不了外边好冷啊改天吧。挂掉电话才发现我已经在小吃街于是很快地回过去好啊你在哪儿我马上到,然后我听见电话那端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我总是很明白什么叫震耳欲聋。
第一眼见到小蓓的人都会说这个小姑娘很热情、很阳光、很开朗之类的,看到这些词汇总让我想起夏季街心公园仰着脖子的太阳花,然后抬头看见小蓓尖叫着朝我扑过来。可是我懂得她的孤独和寂寞,即便她挂着完美标准的微笑拥有着八面玲珑的社交像服装展厅的模特一样似乎永远不知何为疲倦。
而我只是记得她会在深夜放一张爱尔兰民谣的CD,然后抱膝坐在窗台上,眼眸里是深邃的平静以及平静下涌动的黑色潮水。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太现实,所以我们只能用虚伪的外表将自己伪装得很强大,可是——她回头冲我一笑。
我觉得累了,真的,不骗你。
我倚在门边不语,然后看见了几滴液体折射出晶莹的光芒,在地板上迸裂出寂寞的声响。
三
“那年春秋那年冬夏那年你那把破旧的木吉他,那年伤悲那年离散那年你辗辗转转走了天涯,那年的你在远方摇下了一树的栀子花,那年的我在故乡听了一夜的秋风肃杀。
曾经的你你我我静静悄悄留下的话,而今你手心缠缠绕绕扯不断我的牵挂。
那些青春那些年华那些稻花香里的蝉噪鸣蛙,那些磅礴那些岁月那些回忆里不败的凤凰花,那些枯藤在罅隙里长出枝丫,那些飞鸟在黄昏时路过谁家,那时的你你我我打打闹闹种下的瓜。
现在人群熙熙攘攘我茫然无措丢失了曾经的夏……”
吉他里恍如隔世的梦呓在川流不息的喧闹里迅疾地树立起安静的堡垒,一瞬间嘈杂退去,空灵的静谧在心里不断拔节出伶仃的花,世界像被海水冲洗过般湛蓝。
这些光环的来源是那个小吃街尽头拥有着栗色头发的少年,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在木吉他上划出忧伤的曲调,目光安静而沉醉。小吃街的地段在全市极为繁华,所以时有流浪歌手即兴弹唱,他们带着风尘和故事来了又走,很自由。我抬头看见那些音符在城市上空飘飘洒洒,心脏突然划过一阵钝重的窒息感。
“我有预感,他有颗很寂寞的心。”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循声回头,然后看见小蓓眼睛里转瞬即逝的火焰。
她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就像第一天我刚刚搬进那套被告知没有邻居的公寓,下午她就风尘仆仆地拖着旅行箱住在了我的对面,古人说得不错,远亲不如近邻,但古人绝对不知道这句话的代价是此后的凌晨我总被一种极为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凌虐着,我光着脚去开门然后看见她裹着睡衣慵懒地站在门外。
“就知道你也没睡。”她的神情突然让我想起楼上大妈养的那只不闻窗外事的波斯猫。
“因为我们是同类。”
后来我才知道她读S大,戏文专业却酷爱美术,而且天分极高,我读H大,美术专业却喜欢咬文嚼字,偶尔在杂志上赚笔微不足道的稿费。
原来巧合这种事是真的,就像最初我也不知道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凌晨回家,打开房门一阵极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听到了小蓓歇斯底里的埋怨后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天是停暖的日子。似乎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快。
我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开始在梦里不停厮杀,再“GAMEOVER”,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听到了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敲门声,很细微但却坚定不移,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小蓓和物业那群粗鲁的大妈还会有谁肯大驾光临。
“请问,”他露出了些许疲倦的笑容,“我可以借用一下你门外的折叠梯吗?”
我揉眼睛的手突然停住了,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修长的手指,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头似曾相识的栗色头发,心里突然升腾起莫名的喜悦感。
“我今天刚搬来,就住楼下。”他又补了一句,“我叫远方。”
人们都说光阴似箭,所以我只能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来解释这些戏剧性的遇见,时间太快,我们相见恨晚很正常,验证古人的话罢了,转过头见你一脸无奈的神情。
四
楼下木吉他沙哑的音色透过地板不断冲击着耳膜,是那首熟悉的《远方》,我看着指针从零至二缓缓滑过,然后继续埋头在虚拟世界里厮杀。
对面隐隐约约有爱尔兰民谣忧伤的旋律飘来,我能想象小蓓又抱膝坐在窗台的情景,心里突然一阵烦躁,索性把游戏的音量开到最大。
吉他声——音乐声——游戏声——音乐声——游戏声——吉他声还有——楼上大妈恶狠狠的咒骂声。
我觉得我们要把整个楼层搅得鸡犬不宁了。
020门外突然响起了那种极为有规律的敲门声,我光脚去开门看见小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很久之后她指了指楼下,然后抬头对上我的眼睛。
“歌是安静的,但他心里很闹。”她笑了笑,而我对小蓓这种敏感的准确度早已深信不疑。
我迅速跑向楼下发现门并没有关,吉他声和远方的歌声交替反复,我倚在门边看他静静地弹唱。
“安。”很久之后他开口叫我,“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用谦卑的态度生存下去,那么死亡是最好的抗争,即便它是最懦弱也是最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