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枝香也变了脸色,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自己那么多年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到大,想跟儿子在城里住住也过分啦?她刚想念叨两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儿子抢着说自己还忙着便转身走了。黄枝香尴尬地同这一群邻居在这间小包厢里,她感到气氛很压抑,冷清得没有一点结婚的喜庆,甚至比在老宅子里更冷清。她知道自己那几个女儿现在一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外头帮儿子接待客人,而自己这把老脸就该躲着藏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乡下的日子待了几十年,从出生到这般年纪,早就看透了看腻了。黄枝香年轻的时候也到过城里几回。那时候的城除了楼高些,砌的材料不一样,马路宽些,行人同村里的也没多大差别,衣着都很素,至少她是那么想的。
黄枝香自从上回儿子结婚进了一回城,到这一次再进城已是半年多后的事情了。大女儿阿青给村头的小卖部打电话,让个年轻的姑娘到家里叫黄枝香接电话。阿青告诉她刘伟的老婆怀孕了。黄枝香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她不知道为什么儿子没有通知她,但她来不及在乎这些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到镇上买了些补品,搭上去城里的汽车一路颠簸着到了儿子的家。这是她第一次来儿子的新居,按照儿子之前给记下的地址,转了好几趟车才找着。
黄枝香爬到了十八楼,头有些晕眩。她站在儿子家的门口,看着这红木上漆的防盗门和边上雕刻的花纹,觉得舍不得摸。她刚想敲门,又停下来,先吸了一口气,用手捋捋两鬓坠下的发丝,慈祥地笑着敲了两下门。见没反应,又连续敲了好几下。
“谁呀,不会按门铃啊?”开门的人把黄枝香吓了一跳。她看见眼前这个女人脸上涂了一层黑乎乎的玩意儿,像极了戏里唱黑脸的包公。
“哎呀。”这个赵小姐转过头朝屋里喊,“阿伟,你妈来了!”黄枝香这才反应过来。刘伟慢吞吞地从厨房出来,身上还挂着围裙,这会儿正炒着菜。
他把黄枝香领进屋里让她在软沙发上坐下。“妈,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黄枝香从背来的蓝布袋中翻出几包散装的红枣和几包燕麦:“这不是听说我儿媳妇有喜了,就赶紧带些东西过来嘛。”这些补品是黄枝香平日里都舍不得买的。那个赵小姐看着自己婆婆手里那堆东西,毫不掩饰地透出嫌恶的表情。黄枝香心里还存在着疑惑,她朝儿媳那儿看去,想问什么,又羞赧于说出口,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那脸上涂的是啥玩意儿,黑不溜秋的……”“妈,她这是在敷面膜呢,海藻泥的,有些黑……”刘伟赶紧接话。
黄枝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往下问了。
午后阳光透过窗子在木地板上映出光斑。儿子儿媳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时间搭理她。黄枝香只得安安分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下午。临近傍晚,刘伟伸了个懒腰,呼吸声打破了这种平衡。“妈,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要不,要不我把你送回去?我这今晚还得来客人呢,也挺不方便的。”儿媳妇穿着睡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的面膜洗掉了,露出嫩白光滑的皮肤,她斜倚在沙发边上,一个劲儿狠狠地瞪着丈夫。黄枝香看到儿媳妇这架势,她明白了,连声说:“也好,也好。”她不想遭人嫌弃,尤其是不想遭自己儿子嫌弃。
这一趟来城里,黄枝香总算是悟出了一个理儿了,儿子不想让她去,但缘由在哪儿,她自己也说不清;不过,她能感觉到的是儿媳妇的唆使。黄枝香想啊,现在你们是用不着我,等过些日子你们生了孩子,到时候还不得求着我给你们照看去。想到这儿,黄枝香心里也就安稳了。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儿媳妇临盆的时候,黄枝香也没收到个消息。孙子都出生一周多了,刘伟才同她说。黄枝香又上了一趟城里,她想看看自己的孙子。这孙子还在产房里,黄枝香怀抱着他,觉得他的眼神同大儿子的特别的相像,这念头一闪过脑间,黄枝香赶紧把孙子托给儿子抱着。她忽而颓丧着脸,刚刚的喜悦之情也倏忽消失了。她想着是自己克死了大儿子,现在可不能再害孙子了。
那天夜里黄枝香一个人坐着车子又回到村子里。她给老刘上了三炷香,又拜了菩萨和土地公。她拉了张藤椅坐在老刘跟前说:“刘家总算又有香火传人啦,大胖小子眼睛特别像咱们大儿子。”黄枝香心里那块大石头松了下来,与此同时,她又做了一个决定。她想到城里头去,但不同儿子一块住,她想离着自己的孙子近些,即使见不着他的脸,但只要能感觉到离得不远,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趁着远邻的同侪来找她聊话,她托别人在城里的儿子帮忙找份工作。这么大年纪了,也确实不好找。那人推脱了几次,虽然仍是不解缘由,但还是帮了这忙。只是这事情一拖又拖了大半年。最后黄枝香总算在小秦家安定下来了。
搭上车子进了城,这回是什么心情,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给两座老宅子上了两把铜锁,钥匙,悬在自己腰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她总觉得这声音是老刘的声音。离开了宅子,老刘是该寂寞了,若是魂在,系在这钥匙上,也好让她有个思念的寄托。
黄枝香虽然住在城里,但儿子刘伟是一点也没发觉。刘伟一年到头也没回乡下看老母亲半次。他有很多借口,工作忙,老婆病,看儿子。甚至连大过年的都不回来看看,而是往老婆娘家跑。乡下那两座老宅像是无人打理的荒园,早已被迅猛生长的杂草所占据。黄枝香每回回去都得一棵一棵地拔掉。她回去的日子,无非是母亲、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忌日,一个人走上几里山路,在松柏树下烧一篮子纸钱,哭上一阵,又循着原路折返。
每年都这样,她早已习惯了。当然在小秦家的这段日子,她也总会每隔几个月抽空去看看自己的孙子。孙子是越长越大,但小孩子易忘,一周不见,就早已认不得你是谁了。
今年过年黄枝香依旧不想赖在小秦家里,她捡了些衣裤又坐上开往乡下的汽车,这一路都是久违的风景。她看到近郊沿边村庄里奔跑的孩童总会想到自己的孙子。平日里照看小雨,也总不自觉拿自己孙子作比较。孙子小雷,年岁同小雨差不多大,白白胖胖的,在幼儿园读大班了。人生活到这个岁数也该是知足了,有儿有女,各家都过得好她也就安心了。她这一生从没有什么奢望,她觉得人就该本本分分的,不争不抢。当年村里头一群姑娘到城里串亲戚成群结队托关系进了纺织厂做女工,有人拉上她,她不去,就成了村里为数不多几个留下来的闺女。她现在想想其实也并不后悔,因为留下来,才遇到了刘长卿。她觉得长卿像戏里演的书生一样,口吐莲花,谈吐风雅。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就喜欢这样有知识的人,即使是呆呆看着,心里都已是很满足,更何况后来能嫁给他?
年轻的时候总是好啊,什么都不怕。夜黑风高的,两个人在桥上私会,瞒着母亲和所有人。只是拉了一下手,碰了一下又迅速缩回来。黄枝香觉得脸都红了,热辣辣的。那夜里她听刘长卿说了自己的出身,爹妈被批斗的事情,还有自己怎么在歇着的时候偷偷看书。她听到刘长卿说他们一群人在念书的时候,在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群白衣飘飘的少年在念着诗。那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啊。黄枝香从小到大都没上过学,从动乱的日子出生到后面的渐渐安定,她只学会用眼睛看,母亲教导她察言观色。可她笨拙,每每任人欺负又总是不会还击。她大概是注定了要眼看着自己亲近的人先一步死去了。村里人都说是她克死了她爹,她那时受不得这些闲语,在被里哭了两天,是她母亲风风火火将那个率众滋言的姑娘甩了两个巴掌,又回来安慰她很久,她才舍得停下来。异乡人在这里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幸福同苦难一块过去,留也留不住。只是那些话和日子早已像钉钉子一般死死钉在黄枝香的记忆里。
老宅僻静,养的鸡和牛在黄枝香临进城前都一一赠了人,所以两间并蒂相依的老宅显得毫无生气。她像往常一样割掉庭院里的杂草。夜了便睡,昼则起。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披红挂彩的,她也去了一趟镇上,买了红对联和福纸,将它们贴在门框上,依旧是冷冷清清。即使这个家里没有人了,黄枝香也不会让外人看出里面滋生出的颓败。她会守着这间宅子到油尽灯枯。
她不敢放鞭炮,自己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么灵便,现在是跑不了了,燃炮总怕跑不及被炸到;但不闹腾几声竹火响是不大吉利的。于是她便抓几个从屋前跑过的孩童,给他们些压岁钱,顺道让他们给燃一条鞭炮。这几娃子当然是乐意的,既填了口袋,又耍了会儿炮火。噼里啪啦的响声,也算是除厄运,讨个吉祥年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一直冷到早春。过完年黄枝香又收拾了包袱重新回到城里小秦家。让日子这么过着吧,该走到哪儿,便是哪儿了。
三月。孙子的生日宴。黄枝香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的开心。她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看自己的孙子了。今年设在天香酒楼。
黄枝香从小秦家出来,一路走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很热闹了。她看到大厅门口写着刘公子五岁生日宴,不禁扑哧一笑。黄枝香朝正中央走过去。这一次的排场,同当年儿子结婚一样,来了很多人。不过几个女儿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来,乡下那群穷邻居也没来。这个地方她就认得自己的儿子一家。铺天盖地而来的谈笑声和一张张纸片般陌生的面孔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继续走着,穿过人群和桌宴,总算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她有些兴奋地加快步子走过去。
“小雷。”她大老远便叫着,但没人听见。等走到他跟前,小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自己母亲:“妈妈,妈妈,她是谁呀?”儿媳妇赶紧说:“她是你奶奶呀。”这时候旁边已经围过来不少人,是要准备给小寿星祝寿的。黄枝香的儿子也放下手中的酒杯从一旁走过来。
“妈妈说你是臭婆娘,又脏又臭,皮肤皱皱,丑歪歪……”说着又朝黄枝香身上连续吐了几口口水,吐完迅速地跑到自己母亲身后躲起来。黄枝香僵硬地愣在那儿不动。场面倏忽冷静了下来。这时候人群中不知道谁笑了一声。又听见有人说“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嘛,哈哈”接着大伙都笑了。黄枝香看到自己儿子、儿媳也在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笑。大家都在散发出各式各样的笑。盈盈笑语穿刺过她的耳朵,她的胸膛,她的胃在翻腾。她不知怎么的竟也随人群一同尴尬地笑起来。她究竟在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黄枝香从笑声中抽退出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晃晃悠悠地从人群中穿出去,身后仍是笑。她走进洗手间,打开水,用清水将衣裳上沾的孙子的唾液擦干净。眼前是一面长镜,大而耀眼。映着黄枝香的上半身。她停了下来。
呆呆地出了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把脖子伸得更近。那么多年了,她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她忽然看到一只满脸皱纹皮肤蜡黄一头银发的怪物。那双手,像枯萎的枝条硬生生插在自己身上。她忽而又闻到一股恶臭。是从哪里来?是从哪里来?不是我。不是我。黄枝香慌慌张张地从洗手间推开门出去,不小心撞到了正推门而进的一个女士,她急匆匆地走开,连抱歉也没说。下楼。穿过大街。回小秦家。
是时黄昏。橘色的夕阳一边染着天色,一边不动声色地沉入海底。柔和的光铺洒在人行道上,气温稍有些转凉。可黄枝香走着走着却觉得自己被如烈日灼烧一般的滚烫。她脚底刺得生疼。
一路上都是眼睛。是童稚的,清澈的眼眸。在唾弃自己。从地上钻出来的眼睛。从路灯杆上。
那天夜里黄枝香向小秦家辞了工作,颤抖的声音却很决绝。小秦也问不出缘由,只好顺从她罢。她收了东西,连夜搭乘最后一班车子又回了乡下。
她仿佛一路上都看到老宅在向她招手。远远近近叠山重影。
她坐在丈夫的遗像前。静默,不吐言语。月光停留在庭院,透不进小屋。屋里点有老式的煤油灯。她呆呆地端坐着。忽而哑然一惊,眼睛张得硕大。她听见门外有几个蹦跳的娃子在反复地叨颂一首诗谣:“北邙女,克男丁。男不死,女不行。”
她笑了,蹭着灯火微明到大红木箱子里翻出那件几年前儿子大婚时候裁的新衣裳。换上。又盘了头发,轻抹红唇。干瘪的脸颊也扑了粉。她手里拿着那盏煤油灯在老刘的遗像前来回晃啊晃啊。我是不会丢下你亲手搭建起的老宅的。有影子在她眼前一同晃动开来。
长卿,是你吗?
夜深了。世界在微弱的火光中沉睡过去。
南方北方
文/边十三
十月末的北方处处带着那种化不开的寒,呵口气就立刻在眼前结成雾。
我整天窝在许子初的房子里不愿出门。
我和许子初在网上认识,网上恋爱,我从南方奔赴到北方,才真真切切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南方的冬潮湿,不比北方干冷,有时候这里落了雪我就裹上厚厚的大衣到楼下走走,在雪地里踩出几个脚印。其余大部分的时间我就待在房间里等许子初回来。
许子初的房子不在市区,地理位置也不好,很少有阳光照进来,供暖服务一般。这种生活一度让我很不适应,可我从来没和许子初抱怨过,心甘情愿地扎在他身边。
和许子初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是个小偷,而且我的职业就是这个。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者不信,可他和我说没关系,他说一个姑娘不容易。然后我那坚固的如同城墙的心就柔软地塌陷了一块。
孤儿院并非是个如何神圣的地方。任谁一直面对孩子的哭闹都会变得暴躁,更何况还是一群来路不明的孩子。所以我不怪那些人,只是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那里。有一些疤仿佛是刻在身体上的,随着时间而增长,不会消褪。
最开始偷东西是在初中,那时候已经有了虚荣心,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知道如何才能得到。从最初的胆怯到后来的轻车熟路,仅仅经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偶尔失手也会被抓到,但那时候毕竟还是个孩子,更是个孤儿,最后往往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离开孤儿院之后,除了平时靠着偷些钱,周末也会去便利店做一点儿零工。这样会稍微减轻我的负罪感。
跌跌撞撞地读到了高二就退了学,自己勉强地维持着生活,也不觉得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许子初很少和我提及他的工作,我知道他不想我问,我也就随着他的意思不问,可时间久了,我多多少少的也能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每天晚上许子初都不在家,凌晨三四点的时间他才回来。我随着他调整了作息时间,每天都等他回来我才睡下。许子初说,秦夏,你不要等我,你这样我会心疼你。我抿嘴笑笑,伸手展平他皱起的眉,靠进他怀里不说话,然后依旧每天都等他回来。
北方对我来说如同一座荒城,许子初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的暖。
可这份唯一的暖却抵挡过了冬日里所有的寒。